女娲宫门口,一汪活泉已经冻死,徒留一片坚冰。那本是香客们入殿前,净手之处。
净手,洁面,以示虔诚。
梁国贵族不崇信巫、道之言。他们律法严明,唯认冷刀与长枪。但隋风对这些敬奉神明之事,却一贯细致。至少在我面前是的。
他瞅了一眼冰凌子,索性俯身蹲下,捧起一沃新雪来搓手。
临入女娲殿时,我不由回头看向尨山的方向。只见天地间一片霭霭浮白,山影朦胧隐约。那时我告诉他祝祷该去山上,距离天神更近,祈愿容易被听到。他便连夜带我上了尨山。
我滞了滞,方回了神,同他一般,捧起雪来净手。
这里距离邺都,有不短的路程。新年还未至,百姓都在等着入了新春,才会来拜谒女娲神像。偌大的宫里,只有北角一个扫雪的老伯,正蹒跚走着。
那老伯看见隋风,顿时在萧寒的北风中笑了一下。灰白的髯须随着那笑容抖动着。他似乎并不识得隋风的真正身份。
隋风脚步稍住,也朝那老伯微笑。
“你常来吗。”我忍不住问。
隋风不言,拉着我进殿去。
玉石雕就的女娲庄丽而悲悯,手托净瓶,看向殿下芸芸众生。檀色的绸布铺在供桌上,桌前摆着两枚占卜用的龟背,边角已经磨得有些薄了,上头也遍布着刮痕。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隋风径自去燃香,他跪于蒲团,身姿挺拔,两手持香举于头顶。口中也是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使得我不由去想他冠冕加身,以梁王的身份走上祭台时,会是什么模样。
我缓缓拿起香线,下意识又看他一眼。
眼下他一身便服,气度郎朗。他两目微阖之际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便睁开眼,转过眸子来。
那眼瞳漆黑如夜,映着殿外莹白积雪,瞬时布上了两小团浅色的影子。
在这瞬间,他不是梁王,不是梁太子,只是隋风。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请完香,又龟卜了一副大吉的卦象,隋风显得很开怀。他拉我去后殿吃粥。
女娲宫备有素粥,以供香客歇脚。我与他相对坐在榉木小桌边,他倒了杯热茶,为我烫好竹箸与汤匙。我们很默契的没有言语,只是重现着过往的一点一滴。
来上粥的是那名老伯,他似乎与隋风格外熟稔,还给了他两碟小菜。
不巧的是,隋风一口粥还未吃到嘴里,护卫封衍便兀然前来,撩袍稳稳跪在屋外道:
“属下有事禀明!”
隋风脸上浮出些许不悦,倒也未说什么,一刻不停出去了。
我到底是生出了些好奇,转头向那老伯问道:“阿伯,他常来吗?”
遗憾的是,这老伯是名哑巴。他很努力地向我打着手势,又咿咿呀呀地又笑又哼。可我实在看不明白。
他忽略了我的不解,仍是自顾自“说”着,“说”到兴头,他倒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又用手指沾沾,画出一棵树来。
我盯着那棵歪歪扭扭的小树,思绪懵懂,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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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风回来时,情绪略显不佳,不知封衍与他说了什么。没待两刻,他便带着我回宫了。
我重新换上了右丞相的朝服,跟在他身后,走入高殿。
几名士大夫聚在那里,御史领头,向他讲述着各路王侯公子已经入了梁境,不日,便要安排他们的住宿与朝觐事宜。
我侧耳倾听,可他们只谈及了赵太子将入邺都,并未说过赵王。
为何隋风却告诉我赵王会来?
我揣着这个疑问,旁听着他们的廷议。
这个疑惑,在玉台大宴的头一天被解开。
玉台大宴的头一天晚上,隋风让我穿戴整齐,与他一起去见见贵客。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令我十分不安。风雪肆虐,我们穿行于深重的内闱,走上一处高阁。
阁中,地龙生得很旺。随着我们的前行,宫人连续拉开了三道绢纱屏风。
忽而丝竹袅袅,隐有歌女清婉的嗓音传出。
待最后一扇绘屏被拉开时,两名男子各坐一席、傍与美酒清歌的场面映入我眼帘。听到响动,其中一名华服青年立时回头,看到我先是一愣,而后倏地绽开笑颜:
“子玉哥哥!”他起身朝我大步走来,上下打量着我,“你还好好活着!那就好、一切都好……”
这便是赵太子,赵瑜本尊。
而另一名中年男子则身形清矍仍如当时,髯须理得整齐不苟,乌发束着嵌玉冠。那眉眼间带着不少经年累月的沧桑,眼窝微凹。他看向我时并无太多惊讶,只是静水微澜。
我们对视了片刻后,各自移开目光。
静默良久,我还是朝他拜了一道:
“草民严玦,见过赵王。”
隋风先我一步入厅,擦着我的衣角走了过去,哼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