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颂重复了两遍，陆燃星听懂了他言语背后的慌乱和期待。
“去接吧，颂哥。”陆燃星轻声安慰他，“我不走，等你跟她聊完，再回来找我。”
陆燃星主动挂断视频，躺在床上按了按胸口，有些心疼裴文颂。
如果有前世裴文颂有什么软肋的话，那他的母亲薛皇后必然要算一个。
薛皇后本是前朝首辅大人的长女，下嫁给三品武将裴家，图得就是个安稳。却没想到裴文颂的父亲裴清是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前朝在鞑靼人的进攻下屡屡战败，不得民心，裴清趁乱平定了东北一带的战事，又以点带面，直取皇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竟力克其他世家，在乱世中黄袍加身。
裴文颂和裴文集兄弟是在裴清起势前出生的。
薛皇后是前朝薛首辅最小的女儿，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刚嫁入裴家时，裴清有一个通房，这对大家族来说并不算什么，薛皇后也并未放在心上。她人长得漂亮，性子骄纵，但夫妻二人新婚燕尔，裴清乐得宠她，倒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薛皇后始终未能有身孕。
开始裴清并不急，他们都还年轻，只是慢慢地，他在这混乱的局势中看到一点机会，试图造势成事，后代就成了其中不了或缺的一环。
那个年代，生育是最重要的事，没有人会辅佐一个没有后代的帝王。
于是裴清打算纳妾。
当年订婚约时，不纳妾、不狎妓是薛家定下的规矩之一。裴清是武将，没有文人墨客那些风月心思，便一口答应。如今破了这誓，也就算是与薛家闹掰了，夫妻二人也因此离心。
第二年，裴清的妾室丽夫人得了一子，同年，裴文颂和裴文集出生。
薛皇后怀孕期间并无任何异常，大夫来把脉，也从未告诉她腹中有双胎，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肚子比旁人大一些而已。
生产当天，当裴文颂出生时，她才察觉不对，肚子里分明还有一个。
生产的疼痛反而让她的脑袋无比清醒，她看到门口站着的稳婆和太医，看到下人们交换眼神，看到一个足够放下婴儿的食盒，瞬间便想清楚其中关窍。
双生异象，天下大乱。
裴清早就知道，但他不能让薛皇后堕胎，因为他需要一个嫡子。
一个。
薛皇后感到遍体生寒。
她现在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奶娘、陪嫁丫鬟都不知在何处。人群中，他看向房间里唯一一个在躲闪她目光的稳婆，抬手叫她来到身边。
她用各种理由将其他人支开，只留下这个稳婆，将身上的玉佩和整盒子的首饰都交给她。
她说，我求求你，去找我的奶嬷嬷。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为人母。
她说，别让他死。
薛皇后赌赢了，这个稳婆是个心善的，她收下了薛皇后的馈赠，也办到了她的吩咐。
等裴文集生下来后，薛皇后直接昏死过去。在鬼门关前走过这一遭，让她看清身边人藏在皮肉下的肮脏，原本已经失望的她这下彻底失了争宠的心，带着裴文集，自请去府中最角落的院子里。
裴清得知第一个孩子下落不明时，便知道是薛皇后做的。不知为何，他没有追究那个孩子的去处，也没有同薛皇后争执，只是将人严加看管起来，不允许消息进出。
开始薛皇后还能知道奶娘带着裴文颂逃了出去，可当裴清将她关起来后，消息便断了。她如同笼中雀，心中忧思倍增，再加上生产带来的伤害，整个人很快消瘦下去。
没多久，裴清便来到这里，以她无力照顾幼子为由，将裴文集带走了。
又过了五年，裴清扫清障碍，登基称帝。为了名声，他对外宣称薛氏是他一生所爱，为护她周全，不得已将她藏起来。如今他已成事，第一件事便是立她为后，以全他们少年夫妻的恩爱情意。
这只是对外的说辞，其实薛皇后的境地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从深宅后院被移送到冷宫之中。但幸运的是，被外祖父母教养的裴文集依旧眷恋是母亲，在裴清登基后，他自请去冷宫陪伴薛皇后，在那里，他们母子二人度过了第二个五年。
随着裴文集的到来，薛皇后再次记起当年被自己遗弃的那个孩子。她永远忘不掉那个脏脏的，声音洪亮的小婴儿，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母子连心的重量，是她最难忘也最难过的回忆。
她看着裴文集吃穿用度，桩桩件件，都会联想到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能够吃饱穿暖，是否有人陪伴，又是否知道自己有一个锁在深宫中的母亲。
沉溺于自责中的她，难免忽略了裴文集的感受。
于是，没能养在身边的那个受尽苦楚，养在身边那个受尽冷落。裴文颂和裴文集，他们两个都不曾体会过父母疼爱的温情。
当裴文颂被裴文集寻回后，裴清地位早已稳固，流言早就不会中伤到他。他很快接受了这个孩子，而且他喜欢裴文颂，因为他坚定、有韧劲儿，有手段，不服输。在裴文颂身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自己。
薛皇后更是喜不自胜，时隔二十多年，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儿子。
只是她没想过，这个儿子，是恨着她的。
陆燃星作为裴文颂的枕边人，一直知道裴文颂对薛皇后复杂的情感。他记得进宫前一晚，裴文颂整夜未眠，将他揽在怀中，一遍遍地重复，“为什么被放弃的是我？”
陆燃星答不出来，他只是很心疼。
到京城后不久，薛皇后就知道了他们在下溪村的遭遇，甚至亲自来到他们住的客栈，见了陆燃星一面。她什么都没说，面上看不出喜恶，打那之后，她偶尔会叫陆燃星进宫，说说他和裴文颂从前在下溪村的事。
为此，裴文颂一直以为薛皇后很喜欢陆燃星。
其实并不喜欢，只是没有别人可以问罢了。
她身体不好，还没等裴文颂当上太子，就重病不起。那时裴文颂的性子比现在要闷很多，纵使在意，他也没有问过母亲为什么放弃自己，所以这个结永远无法解开，直至现在。
陆燃星赖在床上瞎想，思绪一会儿回到前世，一会儿又挂念现在的裴文颂。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裴文颂的电话就打了回来。
视频中，男人眉眼间的轻松让陆燃星松了口气，他笑着问，“是她吗？”
裴文颂摇了摇头，“不是，但……”
“不是她，但很好。”
是真的很好，裴文颂心里想。
来电话的是原身的母亲，印象中柔弱无力的声音被温和坚定取代，那边听上去有些嘈杂，她说：“宝贝，我和你爸刚从墓里出来，听说你被骂了？”
裴文颂愣了一下，从墓里出来……
他又想起薛丹和裴清的工作，不由得笑了下，沉声回答，“没什么事。”
“我们这次走得有点久，这边信号很差，没能联系你。”薛丹有些不高兴，“他们怎么能这么说你呢？我的宝贝每个月都往研究所捐钱，我和你爸的工资都是你发的，怎么能说你对科研工作没有贡献呢？”
这倒是出乎裴文颂的意料，他只记得自己账户中每个月都会往一个固定账户转钱，备注是给裴清和薛丹，他以为是原身赡养父母的支出，却没想到是捐给了他父母所在的研究所。
“不用了，这种流言不去理会便好，无需费心。”
“替自己孩子说句话怎么叫费心啊？”薛丹更不开心了，“我知道你是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打扰我和你爸，我们也不爱出这个风头，但前提是你不能出事。”
裴文颂已经可以断定，这里的父母并不是大泽时的父皇和母后——他们醉心工作，不能陪在两个孩子身边，可他们是真心实意爱着原身兄弟二人的。
前世里母后也是爱着他们的，只是家仇国恨、战乱生死将她性子磨偏了，只留遗憾。
“真的不用，工作室在处理，你们安心做你们的科研就好。”
电话那头的薛丹顿了下，“宝贝，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一样了。”
原身性子冷，记忆里也不曾跟父母说这样温情的话，裴文颂太过放松，忘记维持人设了。
好在薛丹随即解答了自己的问题，“是因为喜欢的那个人吗？妈妈看到了热搜，宝贝终于想恋爱了啊？”
“嗯。”裴文颂说，“是他改变了我。”
“妈妈还没来得及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今年多大了？你现在追到什么程度？需要爸爸妈妈做什么吗？”
一连串的问题，语速又快又急切，是恨不得立马给二人办婚礼的程度。
“是男孩。”裴文颂只回答了这一个问题。
“他父母同意了吗？”
刚刚把人父母得罪了的裴文颂决定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阿集现在就在A市。”
“他回来了？”薛丹惊讶道。
看来还真是一出来就忙着联系裴文颂了，连小儿子回国的消息都不知道，若是让阿集听到，又该吃醋母亲偏心了。
“我和你爸还要去一趟博物馆，下周才会回A市。”薛丹问他，“可以一起吃个饭吗？”
“当然。”
裴文颂将自己和薛丹的聊天对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了陆燃星，他脸上带着点笑，对陆燃星说：“挺好的。”
她不再是被锁深宫、亲子离散的女子，她有自己热爱的事业，并小有成就。她的丈夫也不再花心滥情，而是与她携手并肩，一起追逐理想。
一切都是裴文颂未曾设想过的好。
陆燃星也跟着笑。
他没有再问裴文颂是否还恨着薛皇后，从他的神情中，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