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刚上飞机, 看到消息不由勾唇。
一条条回复她。
【姜芜：恭喜你，已经通过登记。】
【姜芜：如有需求，即优先录取。】
余薇薇果真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事情的发展和姜芜最初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本不应该如此不稳重，可此刻, 速来古井无波的心微微地跳动，好像连带她也年轻了好几岁。
姜芜不排斥, 甚至期待着，事情接下来会如何走向呢？
地铁上，余薇薇的嘴角疯狂上网，完全压不下来。
短暂的亢奋过后，余薇薇的心反而更踏实下来。
要做更多的事啊。
回去吃完晚饭就关在房间里, 背了20页书。
吴梅看她的房间灯还亮着，悄悄开了个门缝，见她坐在桌前还专心背书, 面部柔和下来，去厨房洗了半框草莓给她拿进去。
只是嘴上还是不饶人。
“叫你白天跑出去玩, 大晚上还在背书，早干什么去了, 你不会明天早上起来背？”
余薇薇吃着草莓, 听这话一顿, 鲜嫩的汁水流到指尖上。
吴梅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嘴上不忘数落：“这么大的人了，吃点东西都弄这么脏, 我看你是一点长不大。”
余薇薇：……
完全不理解她。
明明是关心的举动, 偏嘴上不饶人，到底图什么呢。
换做平时, 余薇薇只当没听见，或者耍赖就混过去了。
偏偏今天她的心情很好。
余薇薇盘腿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向吴梅。
“妈，你坐过来。”她拍了拍自己的床。
“干什么？”吴梅白她一眼，还是在床上坐下。
房间明亮的灯光下，这么近的距离，她可以清晰看见吴梅脸上的每根细纹。
她妈是这个家最强势最操心的人，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她的过问。印象里，她妈是无所不能的大人，令行禁止，说一不二。余薇薇自诩自己虽然已经二十二岁，在家里还是一个拆牛奶得问妈妈能不能开，人情世故要求助妈妈的小学生。
乍然一看才发现，倏忽间，妈妈已经老了，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领着她去烈士公园划船，容貌姣好风华正茂的妈妈了。
这其实也很正常——当老师操心，班主任更操心，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老得很快的。家里的事情也多，余薇薇她爸在单位，早年下基层，基本要随叫随到，家里的事情全丢在吴梅身上，余薇薇还不是一个省心的小孩，换谁，谁老得都快。
余薇薇是很心疼她的。
但有时，也因为这种心疼被束缚。
余薇薇伸出手去摸她妈的头发：“好几根白头发，我给你拔掉吧。”
“拔它干什么，你少让我操点心比什么都强。”吴梅很受用女儿的依赖和撒娇，偏偏习惯了，出口就是一句老三篇的唠叨。
余薇薇捧着她的脸。
“妈。”
“干什么？”吴梅不适应这腻歪，要挣开。
“我好爱你哦。”
吴梅一下就跟面条一样软了下来，余薇薇的两只手捧着她的脸颊，她想起来，这两只手曾经是多小，多稚嫩。出生的时候，小小软软的，握成一团，她都不敢伸手去握，只敢伸出一根指头，任由那小小软软的一团攥住。小时候多像一只小猫啊，眼睛圆溜溜，脸蛋软乎乎，亲戚朋友都夸长得好，吴梅一颗心都被捂成了春水，每个月的工资发下来，新奇的玩具、漂亮的衣服、小车车，还没握热就花出去，换了一屋子，一点不心疼。
不知不觉，小孩就长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除了爸妈，世界里多了很多人，以后只会去得更远。
“把手撒开。”她斥责道。
余薇薇才不撒开呢。
“我知道你也很爱我。”
“你心疼我背书累，担心我出去玩太久不回家，我都知道的。所以，不要老是下意识用批判我的语言表达出来好吗？”
明明做了晚饭，给孩子洗了水果，看到余薇薇弄脏手也第一时间给她递纸巾，就是嘴上不饶人，令人不开心。
“翅膀长硬了，我说你两句还不行吗？”吴梅第一时间皱眉。
余薇薇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表情分明在说：你看，又是这样子。
吴梅的表情慢慢收起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玻璃心，事多。”
“妈妈！”余薇薇有些生气，失声叫了一声，又迅速保持住语调，努力镇静地问：
“你平时就是这样对你的学生打压式教育的吗？”
“学生是学生，你是我姑娘，我说你两句还说不得吗？”吴梅脸上有三分失了面子的恼怒。
余薇薇的鼻头酸酸的，她今天真的很高兴，所以才会想认真地和妈妈谈谈心。
“话语也很伤人的。”余薇薇很认真地跟她说。
平心而论，余薇薇的父母对她很好，衣食住行无不周到，对比匡瑶那种把她送去戒断学校的父母，余薇薇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甚至她家虽然不像米舒舒家那样有钱，如果她真的想要去留学，父母肯定会尽全力供她。一起会支持她去做想做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明明那么爱她，却还是会让她感到压抑呢。
明明今天很高兴的。
余薇薇叹了一口气：“妈妈，我也是大人了，我们试试看，互相照顾彼此的感受吧。”
吴梅没说什么，走了。
余薇薇猜，妈妈大概也是要面子的，肯定这会儿不想承认。
路漫漫其修远兮，慢慢来吧。
也算是为以后打基础了，以后她还会做更叛逆的事情呢。
余薇薇收拾好心情，又看了几页书。
拍照打卡发送。
说好的20页，说到做到！
然后返回看了一下朋友圈。
那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朋友圈，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面的评论都是夸赞她的，就连一项雷达最发达的寝室三人也没有察觉异样，在群里快活地水着其他的事情。
余薇薇：咳咳。
米舒舒：终于上线了，打把游戏吗？
余薇薇书本一合：“打。”
匡瑶拉了边瑾萱，正好五个人。
余薇薇熟练地清着兵线，几个人在语音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边瑾萱夸：“薇薇真棒，看来雍和宫的手串真的很灵，今年要是有时间我们也去玩一趟吧，给你和糖果一人求一条。”
匡瑶就在她旁边，两人靠在一起：“我陪你，给糖果求就行，我又不读书。”
“你也是姐姐的小朋友啊——”边瑾萱正说，突然意识到她们开着队伍语音，这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明显其余三个人鸟悄着在听呢。
边瑾萱失笑，空出一只手摸摸匡瑶的耳朵：“一起去。”
三只电灯泡默契发出：哦哟~的声音，千回百转，感情丰富。
匡瑶低了头：“快点推塔。”
余薇薇这才清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说：“其实我这也是姐姐给我求的。”
米舒舒随口：“那你姐姐对你可真好啊。”
她们见过余薇薇的好几个姐姐，还一起吃过饭的，一点都不奇怪。
余薇薇：“对啊，姜芜姐姐在北京出差，特意来C城，给我的奖励。”
内容很正常，语气不对劲。
竟然有点荡漾甜蜜意味。
米舒舒也没多想：“姜芜姐姐人是真的好，等我回来以后给你带礼物，加油。”
陈妍也附和：“薇薇复试加油，你基本没问题的。”
只有匡瑶一个手抖，立刻被敌人一个大招送回去复活了。
米舒舒的心神马上被引走，叫道：“等等，怎么肥四啊——”
余薇薇心虚。
果然，游戏刚结算，余薇薇马上就收到了匡瑶的电话。
余薇薇坐在床上，脚趾扣紧床单，不是很有底气地接电话。
匡瑶：“怎么回事。”
她戴着耳机站在边瑾萱家的阳台，关紧阳台门，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住，点燃。她从不在边瑾萱和糖果面前抽烟，此刻有点烦闷地拨开阳台的窗子，任由窗外的冷风灌进来。
余薇薇那点小心思她还看不出来？她一开口，匡瑶就把她的想法摸透了。
“那个……我，可能，也，”
“爱姐之心人皆有之嘛。”余薇薇想起几个月之前，匡瑶看她成天姐姐长姐姐短，跟她说了姜芜的性向，余薇薇理直气壮回她，直女就不能叫姐姐了吗？
当时的子弹正击中自己。
余薇薇就把自己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全盘托出，从在清吧见到红衣女郎，再到自己如何自学成才网上补课，如何确认自己心意，再到姜芜如何察觉，并且言外有意，到今天姜芜前来见她，如此这般的所有情况。
余薇薇越说越雀跃，如果心情有实体，她的小尾巴应该欢腾得在身后疯狂甩动了。
这是她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个，这个人是她的好朋友匡瑶，和她有相同的心路历程，她一定会理解自己的。
余薇薇脸上的光彩抑制不住，喜悦溢于言表，渴望得到匡瑶的认可。
匡瑶却越听神色越冷，指尖的烟即将燃尽，她没抽几口，红色的烟头在风中明明灭灭。
她冷冷打断明显在兴头上的余薇薇。
“离姜芜远点，我给她打电话。”
余薇薇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不该介绍你和她认识，这事怪我，你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没想好，”匡瑶接着说，黑沉的视线落在烟盒上。
“不是，你等下，”余薇薇打断她，诧异又委屈地说：“你的反应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我什么反应，你跟我说你弯了？上赶着要去跟姜芜共度爱河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以为你不会这样！”余薇薇愤怒极了，还要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能让父母听到，她咬紧唇，“匡匡，你的反应怎么也和别人一样呢？性向是正常的啊，我只是刚好发现我喜欢姐姐，她刚好是女孩子。”
“跟你没关系，我去和姜芜聊。”匡瑶不为所动。
余薇薇要疯了：“我喜欢女生这件事情跟她什么关系！你不觉得你有些双标了吗？你可以和边老师在一起，我就不能有我的姐姐吗？”
匡瑶冷声打断她：“余薇薇。”
“你和我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余薇薇小声地低吼，不应该在家里打电话的，真的好生气，还不能肆意地放开声音，想举起拳头给旁边的玩偶来一拳，最后还是打枕头出气。
“我在遇见边老师之前，我已经，清楚地明确了我的性向。”
“而你，本来是个直女。”余薇薇和她不一样，糖罐子里泡出来的小孩，性格娇憨，她没有必要，也不应该，轻易走上一条自己未知的道路。
余薇薇用邦邦硬的拳头砸枕头：“你怎么知道我是直女？我又没在你眼前谈过恋爱。”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直女，说不定你喜欢的那个男的你还没遇见。”匡瑶的思维也被她带跑偏了。
余薇薇反而气笑了，噗嗤一声：“但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我已经遇见了啊！这种东西还能错过再看的吗？万一这辈子都遇不到其他喜欢的人了怎么办？”
匡瑶：“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的喜欢非她不可，你去年追的那个明星，现在还喜欢吗？”
“那又不一样！”余薇薇发现，她和姜芜一样，都在怀疑她少年人的真心。
难道少年人就不配谈永恒了吗？
“那你为什么认定边老师，为什么认定了这么多年？”余薇薇很机智地反将一军，把话题牵扯回匡瑶本身。
匡瑶沉默了。
余薇薇一下戳到了她的软肋。
“我知道，匡匡，”余薇薇柔下声来，“你其实就是希望我过得好。你吃了很多苦，就算现在环境好，仍然有很多人不理解，你不想我也要面对那么多的困难，希望我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把崇拜仰慕当成喜欢，希望我能够清醒以后，回归到正轨，对啵？”
匡瑶不说话。
余薇薇是擅长戳人心窝子的。
她继续说：“我知道啊，姐姐之前也是这样想的，你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你们在乎我，对我好。”
“可是匡匡，你一定更比我明白，边老师拒绝你的时候，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希望你过得好，不要和她搅在一起。你还年轻，有大好的青春和前途，只是把一时的感动混淆成了不可动摇的喜欢，不应该这样。”
烟头燃尽，灼伤匡瑶的手，她面无表情地熄灭烟头。
“可是，那都不是你想的，对吗？”余薇薇轻轻地发问。
“你能分得清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你想要，所以付诸行动，并且怎样都不后悔，对吗？”余薇薇想起这几年的匡瑶。
不和家人联系，不怎么和学校的别人来往，也就和寝室人的关系好。在圈子里也没什么知音，被调侃爱上带娃的直女，她不喜欢别人说边老师，从来不会跟着调侃。即使边老师也不理解她，不想做她的拖累。
匡瑶才是最累的，有时余薇薇真的很心疼，好在，边老师也同样心疼，最后结果是好的。
“我也和你一样。匡匡。”余薇薇送出了最后一句话。
久久的沉默。
余薇薇抱紧了玩偶，眼睫低垂，静静地看着手机的屏幕。耳机里，匡瑶那边的风声灌进耳朵，呼啦呼啦，给这场景渲染了一层肃穆。
她不后悔。
前面跟匡瑶说的话不是跑火车。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认识，有好感，交往，彼此不讨厌，安然无恙细水长流地过完一生。这样当然也不是不好，可是和她呆在一起时，心里那么欢喜，心跳那么鼓噪，怎么能就此擦肩，去等那个将就不讨厌。
她相信匡瑶也是如此。
“好，我承认你的心意。”许久的沉默后，匡瑶开口，她凝望着漆黑的夜空，换了一个方向。
“如果你喜欢姜芜，你一定不希望伤害她。”
“如果你的喜欢会伤害她呢？”她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啊？”余薇薇愣住，不明白她的话题怎么如此跳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伤害姜芜。
这回却换匡瑶开口：“姜芜比你大十几岁，你们如果在一起，你爸妈会不会以为是姜芜让你误入歧途。”
余薇薇下意识想说不是，张口却顿住了，她知道，在外人的眼里，一定会是这样的。
匡瑶不管她，自顾自说着：“OK，就算你爸妈的哭闹和吼叫你都能抵住，如果她们不反对，只是抹泪哭诉呢？”
“再过十年，你事业有成，年华将好，年纪上来了也没有结婚，周围的人都好奇，你爸妈，爷奶叔伯，围在一起哭，只求你有个形式上的婚姻，要个试管婴儿，别的都不管你，你怎么办？”
余薇薇沉默了。她知道，匡瑶说的那些都有可能发生。
“那会儿姜芜四十多岁了，你要她怎么办？”匡瑶面无表情。
“匡匡、我，”匡瑶说的这些都太沉重了，余薇薇从今天见到姜芜就飘起来的心情，终于在此刻彻底坠地。
“余薇薇，现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匡瑶的视线飘向远方，夜色迷离美丽，却隐藏着不知多少危险。她和姜芜的关系一般，相处不多，却下意识觉得，姜芜那样的人，也许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温柔的人恰恰最难走近，一旦真正打开她的心扉，再要离开，必然是两败俱伤。
这本来只是余薇薇的少女绮思，她不应该这么严肃，可为了两人的将来，她不得不把苗头彻底掐死。
匡瑶皱紧眉头。难道这些，姜芜没有想过吗？
寂静的屋子里，余薇薇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耳机，诚实地开口：“这些话题，其实，我都没有想过，所以，现在也没有办法回答你。”
“但我还是想去试试看。”
“相信我，好吗？”
“像我相信你那样。”
匡瑶沉默良久。
“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匡瑶尊重她的心。
余薇薇真切地说：“谢谢你，匡匡。”
她是真的感激，无论是姜芜还是匡瑶，她们都真切地希望她好，希望她过得好。她该是多么幸运，才能遇见这样好的她们啊。
余薇薇心满意足地握紧手机。
匡瑶挂了电话，就站在阳台上吹风，虽然她没抽几口，总归有烟味，准备全都散尽了再进去。
也在想余薇薇的事情。
原来大家都只有在别人的事情才理智。偏偏爱情，不能完全用理智去衡量。
只能希望姜芜和余薇薇都好吧。
她吹了一会儿，锁好阳台的窗户，捡起地上的烟头，推开门。
边瑾萱含笑看她：“怎么躲在阳台上抽烟？”
匡瑶把烟头丢到垃圾桶里，赧然地低下头，露出乖巧的发旋：“对不起。”
边瑾萱去牵她的手：“想抽烟就在屋里抽哇，你看你的手，都冻冰了。”
两只柔软的手掌覆盖住匡瑶冰冷的手心，怕她冷，还给她搓了搓。
边瑾萱给她暖手，看到她委顿的模样，桀骜的面容都晦暗下去，看起来像受了什么委屈。
边瑾萱就伸手抱抱她，拍拍她的肩膀：“怎么啦，不开心吗？”声音温柔得像是要滴下蜜来。
匡瑶有时听见她这样哄小糖果，表情那么柔和，好像面前的人就是她的全世界，有她在旁边，风雨不惊，雷打不侵。
匡瑶想象中的港湾就是这样，她能回应给她全部的安全感。
匡瑶低下头去，抱着她蹭得更深，急切地需要边瑾萱的抚慰，低低地诉道：“姐姐。”
爱人低哑的声音这样唤你是很有杀伤力的，何况还脆弱十足地依偎着你。
边瑾萱只能配合地摸摸她的头，凑到她耳边去小声哄道。
“我买了一个新的，今天到了，要不要一起试试。”她的声音很有诱惑力，带着些羞涩。
匡瑶瞬间忘了余薇薇的事情，揽着边瑾萱抱得更紧。
“现在去。”
别人的姐姐关她什么事情？她，匡瑶，早已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胜利玩家，揽着姐姐看别人的笑话不好吗？
于是回房炒菜。
漫漫良夜。有人甜蜜炒菜，有人思考人生。
同一个时空，不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