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交叉潮>第17章 无人可恨

  “曲翊,你为什么会认识他?”

  雨势逐渐大了,变得如瓢泼一般,豆大的雨点打在活动板房的彩钢板上,劈里啪啦,余响回荡。

  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滑,在廊下形成一道细密的雨幕,遮住夜风,让屋檐下的空间变得私密。

  这一方干燥空间只有两个被淋得很湿的人,其中一个呼吸急促,眼神里带着狠厉;另一个呼吸困难,直到真的撑不住之时终于抬手握上另一人的手腕,用力带离。

  新鲜空气一下子灌进肺里,曲翊大口地呼吸,雨水顺着额前的头发下落,滴在两人的手腕上,分不清手腕和雨水哪个更凉。

  “为什么会认识?他说的送药又是什么意思?”凌星河等不到曲翊回答,冷厉发问。

  他所能想到的与凌为民有关的“送药”的事只有十六岁那次高烧,可那怎么会和曲翊扯上关系?

  “他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曲翊和他对视着,伸手想将凌星河额前有些遮挡视线的潮湿刘海拨到一旁,被凌星河格挡开。

  “回答我的问题!”凌星河怒意隐现,一只手用力抓住曲翊肩膀附近的衣服布料,指骨捏得发白。

  曲翊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碰到凌为民,还是在凌星河在场的情况下。

  出于很多目的,他并不想让凌星河知晓那件事。更何况,要怎么开口呢?

  说他当时在别墅门口将凌星河推倒后就后悔了,去凌星河的学校找他却发现他请了病假吗;

  说他找到了凌星河的住址,在门口蹲守了几天却发现凌星河一次都没出过门吗;

  说他拦住凌为民问凌星河的情况,凌为民竟很意外地说“好几天没看到那小子了,还以为他离家出走了,没想到他竟然在家躺着”吗;

  说他假装是凌星河的朋友,进了凌星河的房间照顾他,为他喂药,帮他擦汗,在他退烧后又悄悄地走了吗?

  他没法开口。

  凌星河一定会问“为什么”,他无法回答。

  他已经做出太多没法解释的事,就连今晚为何在电影结束后他要跟着凌星河这件事,他都无法给出他自认为合理的理由。

  只是当时想那么做,手脚快于脑子,就那么做了。

  曲翊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能说道:“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为什么了吧。”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从来不需将话挑明,只需稍稍暗示,对方就能懂话中的意思。

  所以,十六岁他高烧时,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并不是凌为民,而是曲翊。

  凌星河脸上完全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往后退了两步,差点退进倾盆而下的雨里,曲翊眼疾手快地将他往前拉了些,又拉回干燥的地方。

  已经湿透的衣服被曲翊这么拉扯,变得皱皱巴巴。

  凌星河像是对触碰过敏,往旁边跨了一步,离曲翊远了些,声音变得有些哑:“你凭什么这么做,谁要你这么做……”

  曲翊依旧回答不出,只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是不是又想要我欠你什么,然后就能找到理由再上我一次?是这样吗?”一阵沉默之后,凌星河突然伸手往曲翊腰腹摸去,掀起他的衣服下摆,“不用费尽心思找理由了,你现在就来。”

  “这里。”凌星河转头往外看了看,转回来时目光有些坚决,又带着点绝望,“学校,室外,有人来就能看见,比公共卫生间要刺激吧。你现在来上我,我绝对不躲。”

  曲翊感觉到凌星河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不知是不是雨水带来的,他有些愣怔,抓住凌星河的手:“不……”

  “这里还不够刺激,是吗?”

  凌星河听到“不”字目光变冷,反手拽住曲翊往外走,“那去雨里,去路灯下,看得清楚。那里还有监控,你去那里上我,野战,这样够刺激了吧?”

  转身之际,曲翊看到凌星河发梢的水汇聚成滴,落到脸上又向下滚落,像是眼泪。

  水珠滑过脸颊,坠落在地。明明是无声无息,曲翊却仿佛听到了沉重而破碎的声响。

  凌星河半个身子已经淋到雨水,曲翊将他拉回廊下,十分多余地抹了下他的衣服,妄图拭去衣服上的水迹。

  “野战还不够,是吗?”凌星河又问。

  “凌星河,冷静一点。”曲翊似乎有些无奈,也有些不安,“我没有这个意思。”

  被雨打湿的衣服变得冰凉,凌星河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他推开曲翊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避开他的目光:“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明白,说清楚你到底要什么。我想,你也不想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吧?”

  曲翊感受到了凌星河过于激烈的情绪,似乎已处在失控的边缘,他想大声说话都变得不忍,于是他将有些冒头的不快强压下去,轻声说:“我真的没什么意思。”

  凌星河又冷冷地看着他了。

  曲翊在他脸上看到了不相信,他喃喃道:“你不相信我。”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

  曲翊觉得有些难受,内心翻滚着莫名的情绪,很不甘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愿意穿我的衣服出门?”

  “我什么时候穿你的衣服出门了?”

  “上周三。”曲翊目光紧盯着他,“你体测低血糖的那天,你穿的衣服,是在我公寓的第二天早上,我给你拿的。”

  凌星河终于愿意转头回来看着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上周的事。曲翊有些紧张并期待地盯着他,希望他能说出些他想听到的答案。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只是出门着急拿错了。”片刻后,凌星河说。

  那天急着去见辅导员,是真的拿错了。

  曲翊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当然是这样,只是拿错了而已,不然还会是因为什么呢?他在期待些什么?

  “那你怎么不早点把衣服还给我?”他又问。

  既然愿意留下他的衣服,肯定……

  “我穿过的衣服你还愿意要吗,你说过的,我的身体很恶心。”凌星河丝毫没有停顿地回答。

  确实是他在公寓里说过的话。

  在公寓里的那个混乱的夜晚,曲翊曾经希望过凌星河能起来和他吵一架或者打一架,那样他会好受些,心里会畅快些。

  可如今他们真的打过架也吵过很多次了,他反倒没有愿望成真的喜悦,只更觉怅惘。

  曲翊觉得心脏都在抽痛。

  “别记得那句话了,我收回那句话。”曲翊又看到有水珠滑落到凌星河的脸上,他伸出拇指将水珠拭去,像擦去了一滴眼泪。

  凌星河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知不知道,话说出去了就收不回去了啊。”

  “那……”

  “做过的事也是,没有返回改写的机会了。我也没法替我妈妈重新做选择,所以你怎么说我都行,是你的自由。”凌星河终于自己伸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覆盖掉曲翊的手指留在上面的触感。

  “那既然你现在不要做什么,我就先走了。下次你想做什么直说,我不会拒绝的。”说完,凌星河径直走进了雨里。

  曲翊缓过神来,捡起掉落在一旁的伞,追了上去。

  走着走着,凌星河感觉到头顶上多了个什么,转头发现是曲翊在一旁撑着伞。

  伞面向他这边倾斜,曲翊有小半个身子在伞外。

  一开始凌星河没说话,只是自顾自地走,直到要拐进宿舍区的路时,他才停下脚步。

  “这是去宿舍的路。”

  “嗯。”曲翊简短地回答,声音带了一点鼻音,是刚才淋雨的后果。

  凌星河自认为提醒过了,去校外的路不应当往这边走。他继续抬脚走,没想到曲翊也跟了上来。

  他忍不住了,再次停下脚步,“曲翊,你今天很奇怪。”

  简直没有一刻是正常的。

  按照凌星河的猜想,倘若曲翊意外遇见他与凌为民对峙,应当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甚至会高兴地拍手,看他痛苦,看他被凌为民唾骂,在刀子割破他血管时,蹲在他身旁居高临下地说:“这是你应得的报应,是你欠我的,死得好。”

  而不应该像今晚这样,承认四年前是他照顾了发烧的自己,又帮自己解决掉凌为民这个像口香糖一样粘人的麻烦。

  全都错了,全都错了。

  曲翊低声又“嗯”一声,没有要多解释两句的意思。

  凌星河的目光从曲翊脸上滑到举着伞的手上,又转向伞外漫天的雨幕。

  雨滴落在树叶上、伞面上、水泥地上,发出的不同声响交织出雨夜特有的意境。伞内的两人只浅浅呼吸着,呼吸声被雨声遮掩。

  半晌他说:“曲翊,我不知道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怕我死了,无人可恨是吗?”

  曲翊嘴唇翕动两下,是想反驳的,但是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他为什么要做这些,是因为关心吗,还是担心?喜欢?

  不,不,不会的,他根本不喜欢凌星河,更何谈担心,可是,他真的好怕凌星河会死,但那绝对不是因为无人可恨……

  头脑乱作一团之际,曲翊又听凌星河说道:“如果你恨我,就恨得彻底一点吧。”

  不要在恨意中间夹杂着一丝心软与同情,这太折磨人了,他受不了,凌星河苦涩地想。

  见曲翊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凌星河顿了顿又说:“之前你说的让我‘滚远点’这句话还有效吧,是我最近没注意,总是让你看见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曲翊紧紧地抿着唇,抓住伞柄的手很用力。

  凌星河确认他听到这句话了,没再说什么,抬脚往宿舍楼跑去,剩下曲翊一个人打着伞站在路口。

  路灯照下来的光线被雨伞拦腰切断,伞下的人影晦暗不明。

  回到公寓,曲翊冲了个澡,又喝了两袋感冒冲剂。

  正在擦头发时,微信提示音响了。

  他拿过手机,发现是凌星河给他发来消息。

  凌星河主动给他发消息啊。

  曲翊眼睛一亮,手都没擦干就去解锁屏幕,却因为沾了水怎么都解不开,于是急忙手抖着输入密码。

  但看到信息内容时,他刚冒头的兴奋就全没了:

  【凌星河:[转账]备注:衣服钱】

  【凌星河:衣服就当我问你买下来,之后我会将衣服捐出去,不会再错拿了穿出门。】

  凌星河总是要和他撇清一切关系,见到他跟躲瘟疫一样。

  他觉得生气,觉得烦躁,可目光滑落到桌子上那把他从雨里捡回的折叠刀,怒火又全被压下去了。

  “你杀了我……”“等我死了……”

  凌星河在雨中说过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曲翊心往下沉,手碰了碰冰凉的刀身,眼神流露出一点无助。

  最后,他只无措地抓了抓头发,点开转账,将转来的钱全数退还。

  至少……让凌星河欠着他的钱,这样他们之间,就还有机会再继续产生联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