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初恋赋格【完结】>第84章 双头蜥蜴

  不可思议,徐翼宣最后留给我三个苹果,还有他的一辆车。我要负责把他的车从机场开回住处,那三个苹果我并排摆在客厅电视柜上,感觉像某种召唤仪式。我不想在没有他的卧室里睡,就睡在客厅沙发里。睁开眼睛看到那三个苹果,突然想起了它像什么——我应该再去树上多摘两个,让它们五个一排,然后我就能召唤出一个树叶妖精,送我一颗大可不必送我的果实。

  我把两处房子都退掉,回了我爸妈的家。我的样子看起来肯定不怎么样,以至于他们见到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多说就原谅了我。他们以为是我受不了苦,不知道的是所有的苦都是我作出来的。就像一直以来一样,没有人故意害过我,我全部的混乱都由我自己造成。

  吃饭的时候我妈像从前一样往我碗里夹菜,我猜说不定是我哥提前对他们说了我有多惨,并保证他会改邪归正,让他们放我一马,我愿意爱谁就让我去爱。

  我也在他们面前改邪归正,从再也不提徐翼宣这个名字做起。我老实地早睡早起,按时吃饭,装模作样地在他们面前读契诃夫和梅里美,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出门去看话剧。终于有一天,我爸问我要不要陪他去打网球,我们得以在他把我彻底击败后握手和解。我们坐在场边喝啤酒,天气好得不像话,一丝风都没有,天蓝得我一时觉得自己不是坐在网球场而是游泳池里,我也不是我,我变成了那个负责清扫泳池瓷砖的小机器人,一片永恒的蓝色。

  一星期后,我和我爸一起飞了一次纽约,他去见他那个被我放了鸽子的老朋友,而我去见艾米莉医生。艾米莉医生刚结束一场户外长途旅行,姜黄色的头发剪到耳朵,皮肤被晒成蜂蜜色,她说她很高兴能见到我,愉快地和我分享她的旅行照片。

  我们这一次没去她的办公室,她见我是在她的私人时间。她开着她那辆火烈鸟敞篷车来接我去公园,在车上,我们分着吃了她买来的麦当劳圆筒冰淇淋配薯条,就是那种把冰淇淋和薯条、压碎的奥利奥饼干、MM巧克力豆一起丢到一个塑料容器里搅拌一通的吃法。美国人的甜食往死里甜,她开车的技术又不怎么样,像一只误喝了一桶威士忌的火烈鸟在路上横冲直撞,我险些就要把她的冰淇淋吐在草地上。

  我这一次到纽约来是个游客身份,住酒店坐地铁,心情要比之前被迫住在这里当本地人的时候轻松不少。我猜我今天会让艾米莉医生很有成就感,她不是个在她的职业领域很有成就的医生,我猜这说不定和她过于迷恋弗洛伊德有一定的关系,她习惯于把所有的问题都往那个领域里面套。而且可能最要命的是,她非常不擅长推销抗抑郁药,那不是好东西,它不让人快乐,只让人麻木。她希望她的病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痊愈。

  但是我也不喜欢把痊愈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那代表我的过去是一场漫长的顽疾,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自己,说痊愈就等于说是告别。我试着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这个动作让她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她说不是这样的,痊愈有的时候意味着接受。

  “讲一个故事给你。”她可能看出我不认同她。

  “好。”

  “我曾经有个患者,他是个三十六岁的上班族。他在写字楼里上班,负责处理客户问题,一周工作六天,前段时间每天都要和不同国家的人开视频会议。就在有一天的视频会议上,在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他本来应该分析客户公司的结构问题,却对着麦克风认真地讲解17+825的逻辑论证过程。”

  “人格分裂?”我问。

  “也叫分离性身份障碍。”她说。

  “分离性身份障碍。”我重复一次。

  “但我并没有确认,我的意思是,他拒绝接受进一步的诊断和治疗。对于那场会议,他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他看着留下的视频记录感到困惑,他不认识那个小男孩是谁。这是那个小男孩第一次出现,据他的女朋友说,他又冒出来过几次,在他们一起去滑雪场的路上,他在开车的时候突然加速,一头撞进了路边的超市。八岁的小男孩不知道怎么开车,他只在电子游戏里开过车,在那里面,撞进超市后只要把车倒出来,哪怕引擎盖已经被撞飞,车上冒着烟,也能继续往前开。”

  “不仅如此,这辆车如果坏了就扔掉,再随便从路边抢一辆。”

  “真的?”她没玩过游戏,“什么游戏?”

  “任何游戏。”

  “任何游戏?”

  “车子撞进超市里,然后呢?”

  “然后他赔了一笔钱,他的女朋友被完全吓坏了,一定要他来看医生,她不能接受自己和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在一起,所以他来了。他和我分享他的成长经历,他表现得非常——幽默风趣,为人坦率,他了解自己肯定比我了解他要更多。我在和他交谈的时候,时常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因为他好像在试图告诉我他很好,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但他并不需要诊断,他只是在告诉我,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而且他满足于他的不正常。”

  此时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向我们走来,说了几句什么,递给我们一人一张演出票。一场话剧,排演的是我没听说过的日本剧目,因为票的右下角画着一张能面。他们还说,他们现在就在不远处排练,在正式演出之前训练一番胆量,因为那会是他们第一次在人前演出。

  “他最后一次来我的办公室的时候对我说,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只双头蜥蜴。他只是出于兴趣变成人,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选择回归雨林。这段时间的城市生活让他确认他不喜欢人类,他只爱着他的另一个头,我猜那个头就是那个小男孩。他还说,他打算每隔一个星期就吃掉一个人,把他们的脑子和眼球做成刺身,送到日料店里。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可能希望我来阻止他,比如严肃地对他说他不可以有这种想法。我不知道他对一个心理医生有什么期待——他为什么会期待我有一种完善的道德观?所以我在那个时候想,他可能从来没有真正分离出一个八岁的人格,那个小男孩是他虚构和模仿出来的,为了逃避一些什么,或者为了博取关注和同情。但我告诉他太好了,你会为他们的脑子和眼球调制不同的蘸汁吗?”

  “他说什么?”

  “接着我们就在讨论蘸汁。我们一致认为,蜂蜜芥末酱不适合脑子,也不适合眼球。番茄酱比蜂蜜芥末酱更糟糕。也许日本人更擅长这种,他们有柚子醋,还有芥末。”

  “但你阻止我自杀。”我说。

  “那是因为你不想,你只是想说。你把想法告诉我,让我制止你,就等于你已经做过,但被我制止了。”

  “为什么讲这个故事?”

  “只是偶然想到的。”

  “之后没再见过他吗?”

  “他没有再来过。”

  “他的那个女朋友呢?”

  “不知道。”艾米莉医生缓慢地摇头,“说不定已经被做成刺身了呢。”

  “……中午要去吃刺身吗?”我把话剧门票塞入口袋,“去吃脑子和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