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斟酌着是否再补一记给鬼门时,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扒住了门框,他吓得手一抖,本源力量要放不放的悬在指尖,好歹是没落到里面那人的身上。

  她的指尖泛着青黑,阴阳差不知这是否为被阴极沾染的正常现象。但六道秩序仍旧稳得可怕,天道又好像的确是没出任何差池。

  但那缕不详的青黑之气飞速消散着,待到祁空完整踏出鬼门所在之处,身后的时空缝隙也已经闭合看不出破损痕迹之时,只剩下指甲尖残有这萦绕不散的黑气。

  她顺着阴阳差的目光看见了它们,很是不耐烦地在脚下彼岸花的花瓣上抹了抹,却只让指甲染上新的一层红色。

  红黑相映,更像是干涸的鲜血。

  “走了。”祁空瞥阴阳差一眼,倒也不怕他问什么,料定他没那个胆子。

  阴阳差只得重新带路,忍了又忍,还是略过她这会儿都还没恢复过来的指尖颜色,只挑了鬼门的问题:“大人既看过了,可有破解之法?”

  祁空心道道理她不是早都讲明白了吗,鬼门要开谁也没辙,六道自然运行规律而已,她最多能做到预知,甚至预知到很远以后,最终决定万物运行的只是万物本身而已,天道充其量只是规则,还是没有意识进行自我改变的那种。

  死板又固执。

  来这一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空耗本源,还知道了些不那么高兴的往事。祁空对着除宋晚以外的人本就懒得给什么好脸色,这会儿更是满眼写着谁问谁死。

  阴阳差被她冷处理,从她的神色看来就好像在说这么蠢你怎么不去死。他不敢问了,心下猜了个七七八八,心里盘算着怎么去跟酆都大帝十殿阎罗这一堆同事复命。方才通讯器响了又响他都没能腾出手去接,这会儿屏幕上显示两位数的未接来电和加起来足有三位数的未读消息。

  这工打得鬼也挺烦的。

  临到分别时,祁空才对他吩咐了一句:“接下来一段时间别来烦我。”

  阴阳差心道平时也不敢随便来烦你啊,但秉持着严谨的工作态度,他多嘴问道:“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祁空的心情似乎已经好点了,听闻他这句明显算是逾矩的话也没骂他,只有点疲惫地闭了下眼,道:“无色天。”

  哦,无色天。

  无色天?

  阴阳差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他眼疾手快接住自己往下掉的一只眼珠摁了回去,瞬间上来的求生欲让他硬生生将“你不是与诸天神佛闹翻了吗”这句话吞了回去,只干笑着:“大人一路顺利。”

  “以及,今天的事,”祁空一手已经握住了青白刃的刀柄,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无情地威胁道,“你要是敢对宋晚提一个字,就等着阴司大换血吧。”

  阴阳差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点头称是。

  能不能来个人告诉他这位连生死簿都伪造得跟常人一般无二天衣无缝的宋晚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道与宋晚走得近,查命格都查到生死簿上来了,阴司明面上不说,私下里也下了不少功夫。别的不说,他们也是一查才傻眼了,从没见过哪只魂魄的命格是一边活着一边自己补充的。

  这简直就是……生死簿成精了。

  阴阳差这厢还沉浸在不知宋晚究竟是何人的猜测中,祁空已经劈开一条时空缝隙回来了。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她刚一踩实地面,连刀都没来得及收,就迎面对上一双微怔的浅茶色眼睛。

  ……失算了。

  她在阴间疲累不堪,回程时压根儿没费心计算落脚点,只估摸着大抵是在杂货铺里便劈开了。没想到刚好被在客厅倒水的宋晚撞见这副模样。

  刀身上缠绕的黑雾还未散尽,更别提还有洗不干净的血腥气。这股气息与普通的血液不同,她嗅惯了倒以为安心,只是宋晚明显皱了下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像是在思考这是什么血。

  祁空真是怕了她偶尔流露出的熟悉感,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好像在外边杀人放火后拎着刀回家,打开家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藏凶器洗澡扮乖的青春期叛逆小孩。

  靠。

  她后知后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身后的时空裂缝已然闭合,没给她留重开的机会。

  但宋晚只是眨了眨眼,视线甚至没在她这般奇异的姿态上做过多停留。她捧着透明玻璃杯喝水,袅袅而上的热气蒙住了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像盈着一层并不明显的水汽,在暖黄的光晕下泛亮的。

  祁空忽然很想吻她。

  佛家常讲天道是空,空这种东西又怎么能存在呢?既然不存在,那当然也谈不上七情六欲了;无情这个词也不对,薄情更不对,她当是不在的,根本不在的。怎么能对不存在下定义呢?这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但道家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存在又怎么能从不存在中生出?就好像说太虚即气物之本体一般荒谬,实存的物怎能以无形无象的太虚作为本体?道可道,非常道——祂当是难以把握、无可捉摸的,天道是被赋予的名字,谈论天道并非是在谈论祂,没有质料即永不可能被认知。

  那么她呢?

  她自己呢?

  属于“祁空”的这一部分算得上什么?

  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在她诞生之前六道照常运转,自她诞生之后也没出大的差池,她好像可有可无。现代人道将社会必做一个巨大的机器,每一个个体只是一颗螺丝钉,缺了谁都能由另一颗备用的顶上,继续维持着巨型机械的运转。

  独立性便在其中被取消。

  但不是这样的,她知道不是这样。用机器喻以社会只是以偏概全,每一颗螺丝钉都有自己的、完完整整的泡沫般的梦影,机器是外在的、最不值一提的表象,更深处的、本质的仍旧是活生生的血肉,用情感、道德堆砌而成、使人成之为人的。

  人得以称之为人,那她呢?

  是什么让她成之为她?

  胸腔中的心脏跳动、供血,她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具身体,但她知道原本不是这样的。意识与身体是分别被塑造,意识从被剥离之初浑浑噩噩,飘荡于世间、附着于万物,最终才有了一具长久被驱使的身体。

  她上次与宋晚说的不错,道生讲法时点头的顽石的确是她,但她不是那块顽石。

  她在万物之中。

  她即万物。

  可她也是行走于世间的人,三千尘世同一时间只有一处能有她的影子,那是她所立足之处,是活生生、有心跳的人。

  “……喝水吗?”饮水机发出咕嘟咕嘟的抽水声,祁空被这不含情感色彩的机械声惊醒,回神时宋晚已经递了温水到她手边,温热的杯壁碰着她冰凉的手指。

  和上面一缕没有完全消散的青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