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见我?”

  下一刻梦境骤然崩塌,宋晚被天光刺得下意识封掉了视觉。

  ——梦中梦崩塌而已,她仍旧身在自己的梦中。

  意识到这一点却让她陡然轻松起来。与静昭仪共感太久,她几乎要忘了经历的一切皆为过去的幻影,任她的思绪如何翻涌,不会对现世造成半分影响。

  静昭仪平息片刻,忽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掉其中凉透的茶,然后赤脚下床,伸手推开一旁的侧窗,绿荫浓蔽,梦境中的女人与现实重合。

  她们目光相接。

  45 与君逢

  ◎她们的关系不清不楚。◎

  静昭仪像是碰到滚烫的茶水一般收回了视线,心跳的频率从未有过的快,瞬息之间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周遭一切。

  方才的梦境似乎被女人尽收眼底,她回忆起那人眼中了然的神色和丝毫不做掩饰的戏谑,下意识咬轻轻住下唇,脸颊烧起来。

  余光瞥到桌上未完成的刺绣,她们平日也就做做针线活打发时间,绣好的成品托宫人拿出宫外卖掉,还能赚些钱补贴吃穿用度。她拿起针线与绣绷,似乎这样就能让她静下心来,将方才的情形忘掉。

  直到又一次走错了线,怔怔挑出错位的细线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一旁小几上的线香才走了不到一半,总共过去也没多少时辰,她却如坐针毡,好似已经过了很久。

  她素来喜静,宫人深知这一点,是以虽是白日,院内仍旧静谧,似乎落针可闻。唯有风声吹动叶片,沙沙声中,方才的一切好似一场没做完的梦。

  半晌,她轻叹一声,将刺绣放回桌上,取下指上顶针,拉开木门。

  似有所感,潇洒倚在树上的女人也向她望来。

  目光交汇之时,静昭仪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却没想仍旧先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顺着她的视线,宋晚只能看见婆娑树影和被地面反射有些刺眼的阳光。

  她蓦地生出一种逃离的欲望,心中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不要靠近。潜意识是如此陌生,以至于静昭仪怔在原地,忘了下一步打算。

  但暖风吹拂而过,她不知怎的竟已走到树下,抬头与那人再次对上视线。这一次,她瞧见女人伸手拨开了层叠碍事的枝叶,她得以在现世毫无保留看清她的相貌。

  “你……能看见我?”

  与梦境完全重合的话语,静昭仪想,但这一次,她用了确认的语气,就好像那场梦境已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如同现下的交集。

  她不像是蛊惑人心的鬼怪。

  虽这样想,但静昭仪恍惚之中觉得自己已经深陷其中。她好似一只扑火的飞蛾,常年的凄冷使她本能地靠近唯一与众不同的温度,眼前的所有都好像她这个深宫可怜人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

  她不敢眨眼,忧心下一瞬这场面就将破碎。臆想注定存在不了长远,但若让它停在此刻,也算是留存了无数个瞬间。

  宋晚本以为无休止的沉默将会由祁空握取主导权,但长久的对峙之下,静昭仪终于轻缓地道:

  “你在的地方太高。”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在描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这句话像是冒犯,年轻不懂事的小孩总是无意间冒犯无可亵渎的神明,但话音落下的同时宋晚瞥见祁空的神情,分明与她的猜想完全相反。

  祁空垂下的眼眸和虔诚的姿态让她恍惚以为,自己才是需要被高高捧起的神明。

  但片刻的疑虑如浮光一般掠过,眨眼的功夫一阵风扫过,静昭仪下意识闭上双眼,却在视觉封闭之时察觉那人的声音竟近在咫尺,仿若在耳畔响起:

  “是么。”

  她惶然睁眼。

  片刻的功夫,她竟与这位每日坐在树上看她的女人靠得极近,甚至手背被她垂落的衣袖扫过,并非虚幻的光影,而像是真正的布料一样,沾有活人的体温。

  但她的呼吸又那么冷。

  愣神间她往后退了几步,后腰却抵上庭院中的石桌。院中宫人一时间不知去了何处,好像都消失了,只剩她与这来历不明的女人。

  “你要将我怎么样?”她强自镇定,其实手心早已被汗湿。没来由的紧张笼罩了她,却并非是恐惧,而是连她自己也没能意识到的情绪。

  “怎么样……”女人重复着这句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惊慌失措炸毛的小猫,毫无威胁可言,“你说呢?”

  这大抵是最没有新意的风月话本。

  静昭仪不知为何会想起小时候偷看的风月话本,分明志怪小说更适合她们。她现在的心绪像极了背着大人偷看话本的时候,同样的脸红心跳,夏意裹得她密不透风。

  她便不服输似的与那双眼睛对视。令她惊讶的是,她并未从中看到侵略的神色,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潜入行宫后妃居所的女人会想要什么。慵懒的神情让她显得好像对周遭漠不关心,戏谑不过心血来潮——万物生死、轮转枯荣,她眼中从未有过什么。

  兴许是二人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逗弄终于使她感到无趣。她退回了静昭仪以为安全的距离,先前的不正经从她身上消失,尽管宋晚明白那不过是她惯有的伪装。

  “我没什么恶意,小姑娘,”她弯起眼睛微笑,“你可以称呼我被冠以的名字——祁空。”

  静昭仪得一丝喘息,伸手向背后,撑住了石桌。

  祁空却对她的沉默早有预料,仍旧维持着无害的模样:“不请我进去喝杯热茶?”

  这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套近乎开头。祁空对俗世的事务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知半解的征兆来,炎炎夏日,宋晚以为此时应当以冰镇绿豆汤或酸梅汤为佳,实在不行也有从井里打上的凉水,都是消暑解渴的东西。

  但静昭仪抿了抿唇,点头。

  “随我来。”

  木门再次被推开,院内的宫人从她与祁空对话的那一刻起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茶壶里的茶已经凉了,她轻声问道:

  “冰镇酸梅汤可以吗?”

  祁空一愣,随即应道:“多谢了。”

  宋晚不知她是否有察觉到自己行为的违和来,但在静昭仪的余光中,祁空远没有表面上呈现出来的那样自在。她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无意识地捻了捻,圆润整齐的指甲至少证明了她并非已逝之人,静昭仪悄悄松了口气。

  早前膳房备好的酸梅汤已经不太冰了,但祁空并未多言,接过碗勺优雅地向嘴里送去。像一名真正饥渴的旅人那般,她很快地喝完了,尽管静昭仪从她下咽的动作里看出片刻迟疑,称赞也并非出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