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匣眉间恻隐:“只恨我当年,这么对那个无辜的姑娘。如今想来,我如此残忍,和小枝又有何分别!其实,在明白痛苦的滋味后,更不能去伤害旁人,伤害旁人,看似是解脱,其实是屈服于痛苦。正是因为人世间有残忍的部分,我才更应该温柔。”

  纵横将清茶一饮而尽,如含秋水的眼眸望着夜明珠,随后调皮地眨了眨眼:“呀,小白,你说得对,谪匣姑娘的茶很香。”

  夜明珠温柔地撩了撩她的颊边青丝。

  “家邻们都说,我一个女人,照顾这么个无目无肢的姑娘,辛苦了些。”谪匣望着竹青茶壶,若有所思,“若说辛苦,的确辛苦。可是比起我背负仇恨活得那些年,却算不得什么。”

  喁喁鸟啼声自枝上传来。问雀何处来,叶底相逢迎。

  纵横道:“你说得对。把自己的心放松,比什么都重要。”

  第五十四折

  谪匣颔首:“来,二位姑娘,再喝些茶,这茶是用杏仁儿煮出来的。我姑娘说,带着露水香。”

  夜明珠将瓷盏搁下,温言软语:“这巷子里的鸟雀倒是很多,它们啁啾起来,倒也佳音盈耳。”

  谪匣低眉笑了笑,不再作声。她闲暇时,常常将房中的姑娘抱出来,带她喂那些小鸟,听一听玉碎一样的鸟鸣。

  告辞谪匣,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浮筠。

  夜明珠和纵横走出那鸣声宛转的小巷,两个人有说有笑。

  “谪匣姑娘,的确心有丘壑。”

  “我也这么觉得。小白。”

  “唯有放下怨恨,才能轻装上阵,不再负重前行。”

  “看来,你我当年,破除山鬼的秘咒,值得。”

  世路无如贪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譬如小枝,欲壑饕生,害人伤己。

  入夜时,纵横一时兴起,不愿睡在深山,便订了客栈的一间房,又与夜明珠在客栈中吃晚膳。

  临窗而望,寻常人家的灯火明灭起来,那边晦暗,那边葳蕤。

  纵横伸出罪恶的筷子,把夜明珠碗里的鹌鹑蛋偷来几颗。

  夜明珠拿起筷子,轻轻敲了她额角:“还回来。”

  纵横端着碗,摇摇头。

  待纵横把她的鹌鹑蛋都吃完,夜明珠才温柔笑道:“偷了几颗,今夜几次。”

  然后她拎着试图向客栈掌柜说“今晚不要一间房改要两间的”的阿酒,走上了楼。

  待关上檀木屏扉,夜明珠把她压在榻上,先吻上去。

  纵横知道是自己理亏,也不挣扎,其实就算是挣扎也没用,她根本打不过她。直到夜明珠解开她的裙袂,指尖撩拨着温热滑腻的肌肤。两个人云雨到夜半,皆是意兴酣足。

  直到巳时,纵横才从床榻上起来,被睡已经习惯,她非但不曾生无可恋,反而觉得心满意足。

  夜明珠将早膳端进来,好巧不巧,还是鸡枞煨鹌鹑蛋。

  昨日吃亏,纵横便吃亏在这鹌鹑蛋上。

  纵横道:“吃完了,咱们便去鹤帷国的都城,见一见殊儿罢?当初我祝她乘风破浪,不知此时,她浪破得怎么样了。”

  夜明珠喂了她一口,温柔道:“你想去,我便陪你去。”

  “小白,你还记得当初茯苓糕的味道吗?”

  夜明珠香了香纵横的耳垂,低声道:“不记得。我只记得你的味道。”

  每到这个时节,鹤帷国的都城凤翎,总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下朝后,李殊儿一袭朱红石榴裙,肩上绕着烫金绢帛,堆云髻插了女官的朝簪。她身边是丈夫雲桴子,两个人并肩走下丹墀。身后是巍峨宫墙,虎兕石狮。禁军踞守,圣君上廷。

  李殊儿的模样,和当初宋佛镇那个绸缎庄的小姑娘,已是浑然判若两人。她像是一块拭去尘埃的美玉,光华夺目。

  殊儿拢一拢绢帛,微笑道:“不曾想,今日退朝的时辰这么早。走,回家画你的画儿去。”

  雲桴子颔首,絮絮而语:“昨日我的石青色用岔了,山石嶙峋,颜色合该深一些,才显出荒山野岭满是衰草寒烟。这一幅不能要了,重画。”

  暗处的纵横,细细看着他二人,不由叹息,这两口子不愧是搞艺术的。

  殊儿把自己雕琢成仙女,才有幸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美好的仙男。

  随后,李殊儿和雲桴子并肩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红一白,逐渐消失在宫闱的红墙边。他们两个人的背影,一眼看上去,皆风骨不俗,便是在暗处,也自带一身凛光。

  夜明珠和纵横走到家宅门口。纵横望着那两座黛石雕就的石狮子,蓦然道:“不如,咱们不去访了罢。”

  夜明珠知道,她不愿意靠近,是为什么。李殊儿和雲桴子二人都是世间少有,几年后鹤帷国叛乱,他们两个无一幸存。这样的结局太过萧瑟。

  唯一使人感到欣慰的是,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不为世俗,不为私利,只是坦坦荡荡地在人间携手相伴。在李殊儿心里,虽然与鹿蹊无缘,但是能够和雲桴子琴瑟相调,也是无比有幸。

  纵横和夜明珠走在凤翎城鼎沸繁华的长街上。

  不曾想,那宋佛镇的特产茯苓糕,也流行于此处国都。几乎是每隔十步,都有人在叫卖雪生生的茯苓糕。

  夜明珠买下来几份儿,递给纵横。

  纵横望着芭蕉叶包裹的糕点,若有所思:“没想到,殊儿姑娘不只把自己送到这凤翎城,连她喜欢的点心,都在这儿留下了。”

  夜明珠道:“她是一个尊重自己灵魂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