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熟悉的绸缎庄!只是仿佛有嫁娶之典,檐角阑柱皆缠绕满红绸,还坠着几行梅花纹红灯笼。

  李殊儿道:“到哪儿了?你俩别是要把我给卖了!”她蹙起黛眉,提裙跑向几个停在绸缎庄前的软轿,仿佛是属于宾客。可她径自穿过了笑语吟吟的宾客——谁都看不见她。

  夜明珠:“姑娘安心便是。”

  纵横笑得更是开怀,扯住她袂袖:“‘明日局’可现来日之事,你呀,只需仔仔细细看着!”她又笑道,“这是你不曾离开宋佛镇的将来。”

  李殊儿这才稍稍定了神儿:“原来如此……你俩,你俩是不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啊不是,观音派来救我的?!哎!哎!神仙姐姐看我!”

  纵横挑眉,揉了揉这小姑娘的额头。

  几个宾客彼此寒暄作揖,眉宇间皆是喜盈盈。“哟,这李家绸缎的小千金总算是出阁了!”“吴兄此言差矣,她哪里是出阁啊?明明是娶了夫婿!”“算是给李掌柜娶回家一个名正言顺的儿。”“谁说不是呢。快去罢,莫误了吉时。”

  展袖亦穿着桃红撒花锦裙儿,立在石狮前迎客。到底是商户人家,不比旁的书香门第官宦殿台讲求礼数。裹着深红纸屑的鞭炮噼噼啪啪响起。

  明日局外三人皆不约而同地走入内宅。

  顺阆着大红锦袍,顶着金冠。他便是李殊儿要嫁的夫君。如此盛装,倒也显得眉目清俊,温柔敦厚。

  李殊儿立在祠堂中央,因嫁的是上门女婿,所以盖头半掩,倒也看得清喜烛淬在她面颊上的光芒。凤冠霞帔,翠钿鸳裙。那一刻,李殊儿觉得这些华美都是陪葬。陪葬给一部分死去的殊儿,陪葬给枕上诗赋,陪葬给屏上舞步。她唇抿丹砂,显得眉眼里的哀怨不甘也是富丽堂皇。

  娘亲笑得欢喜,伸手给她理顺凤冠垂下的珍珠流苏。

  “往后啊,可不许再唤顺阆哥哥了,得唤夫君。殊儿,记住了?”

  李殊儿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娘亲又道:“还有,出了阁便是大姑娘了,可不许再惹爹娘生气了,知道吗。哎,我家殊儿真美……”

  李殊儿轻轻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嫁给鹿蹊。”

  娘亲如何不知她终究是意难平,连忙握住她:“不许再说了。走,拜堂的时辰要到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掌柜、夫人、宾客、丫鬟、小厮,所有人都是那样满意。

  除了李殊儿和李顺阆。

  二人皆是朱红华服包裹着冷漠的年轻的心。

  夫妻对拜时,顺阆动了动薄唇,轻吐两个字。

  小姐……

  李殊儿直起身子时,她伸手拨下四角坠翡翠玉如意的红盖头。肩头微微颤动。她哭了。

  绸缎遮挡住人间,李殊儿痛痛快快地落泪,水泽化开精心描绘的胭脂,残痕烙在眼角。很少有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这样悲哭。她知道,此后,鹿蹊与自己,永永远远写不出一折带着脂粉香的折子戏,他于自己只能是年少时枕衾上的诗赋、是花龄的痴心妄想。

  李殊儿哭到唇齿都在打战。从无声呜咽,渐渐地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哭出声来。

  两个丫鬟端着飨待宾客的琥珀核桃酥,一壁窃窃私语。

  “小姐怎么哭了呢。“

  “小姐好像,好像不中意姑爷。“

  “可又能怎么办呢?姑爷是从小养给她的……”

  礼成。

  凤冠上流苏微微遮挡她的泪眼。洞房便设在她的闺阁。原来那粉霞红藕色的床帐,此番被换做正红鸳鸯。她第一回觉得鸳鸯如此刺目。镜前的殊儿一袭华服,若是从前,穿上这样好看的衣裳,她是要跳个舞的,哪怕没有人看见,舞给朝阳星月也无妨。那都是从前了。

  “小姐……“

  殊儿偏过身子,不想他看见她泪眼婆娑。勉强道:“顺阆哥哥?坐呀。”她既心疼自己,又心疼他。她也知道他对她并无鹣鲽之情。或许他从未思忖过鹣鲽不鹣鲽,他娶她只是个选择。

  李顺阆还是看见殊儿的黯然销魂。

  殊儿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我不是对你——你知道的。莫要多想,我不哭了,不哭的……我并未不中意你,我——”可她越是信誓旦旦,越是泪如珠线。殊儿知道,顺阆见她如此,定是要窘迫。

  龙凤烛相对而燃,灯花响出一声。

  顺阆亦是不知所措,许久,方小心翼翼地给她一方雪白的绢帕,温柔道:“给。擦一擦罢。”

  殊儿接过去,将眼角的朱砂抿在上头,浓墨重彩皆是她的伤心。夜深。乱风吹起鸳鸯帐,吹起她的凤冠,吹起他的玄红发带,殊儿忽然觉得。此时此刻,也许是她一辈子最难受的滋味。无能无力,随波逐流。

  “顺阆哥哥,你坐下罢。以后这儿也是你的卧房了。“

  “小姐,我——”

  “莫再唤我小姐了。“殊儿万念俱灰,启唇道,“我不是不满意你。真的。我知道,你见我流泪,心里定是难受。对不住的。我不想你难受。”

  顺阆道:“是我对不住……小姐。”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个人一个斜倚榻侧,一个立在灯前,世人皆道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他们觉得荒唐的紧。他和她都没有法子。

  当夜,顺阆睡在锦榻上,殊儿另眠于高床。倒也安稳。天明了照面,以礼相待。他们觉得如此便甚妥帖。毕竟往日饮食起坐在一处,连肌肤相触都甚少,此时却要同榻而眠,自然不适应。三日后,顺阆如常睡在锦榻上,正神魂昏昏看着素纱的账目,殊儿提着一盏风灯走来,道:“走,去榻上睡罢。”顺阆只是推辞。殊儿见如何也说不动他,索性搁下灯,钻进他的锦被,萦绕着青年男子陌生的息泽。殊儿又觉得有些悲凉,她掩饰地笑笑:“你不去,我可不走了。”心里一丝一毫也没有芙蓉帐暖度春宵的旖旎。原来无意便是无意。

  那一夜,她和他圆了房。两个人都如例行公事,他动作拘谨,她意兴阑珊。殊儿知道,他与她圆房,并不因为她是李殊儿,是因为她是小姐。而换了另一个男子,她亦会如此相待。余韵消散后,殊儿半阖眼眸,“多谢。”他躺在她身边,看着她,却一言不复。

  殊儿从前想,倘若有幸与鹿蹊同眠一夜,我定是要活活榨干他。宽衣解带一步一步都是倾心,步步缱绻缠绵。

  她又有些自责。怎么可以与顺阆哥哥睡罢,又想起鹿蹊来。她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翌日,倒是殊儿醒在前头。忆及昨夜风流,只觉得是疲累和尴尬。她起身更衣,动作颇轻只怕弄醒了他。唤展袖捧来早膳时,顺阆拂开床帐。

  殊儿起身,走过去:“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