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儿今年正好双十。当真是一辈子最好的年华。

  她常常枕着廿九年探花鹿蹊的诗词入眠,醒来时,春日满枕花香,仿佛杏花桃花杜鹃花一并开在她衾枕里头,缝来的丝线都是玉兰花枝。夏日里颇有番石榴和杨梅的甘甜滋味,她一想到鹿蹊这两个字,舌尖都受用得紧。秋时霜叶露华风浓,抬眼便忆及诗词里的秋声九韵,字字入梦成风月。冬日里,宋佛镇多风雪,她枕着韵脚入眠,凤翎城洗砚池里他的墨梅便开在心间。

  其实她一遭也不曾见过他。

  虽然她读过无数次他的诗词,用目光和指尖描摹过无数次他的丹青。

  他远在国都,她偏居僻镇。

  绸缎庄中,殊儿用一阙词集遮住面颊,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案前的年轻公子正一丝不苟地算账,一袭素淡浅灰鹤氅,眉目端正,身材修长。

  “小姐,已至午时。方才夫人着人来催你用膳去,都催了三趟。”年轻公子温柔道,却并不看她,目光落在绸缎账册上。

  殊儿揉揉额头,随口道:“多谢。”

  他名唤李顺阆。

  幼时无父无母,流落街头。被殊儿的爹娘收养,养在膝下像半个儿子。李掌柜自小教他算盘数筹,顺阆倒也聪慧乖巧,一点即透。如此便常年在案上算账。

  实则宋佛镇上的人皆知晓,殊儿的爹娘收养他是为何。自然是为了来日有个知根知底的上门女婿。殊儿若是外嫁,保不齐夫婿待她如何,用计侵占了绸缎庄也未可知。倒不如将顺阆养大,来日成了女婿,对殊儿百依百顺,诞下的子嗣还是姓李。

  殊儿知道,爹娘是要她嫁给顺阆哥哥的。或者说,是顺阆哥哥嫁给她。

  可她心心念念的是鹿蹊。

  用膳时,娘亲安排顺阆坐在殊儿旁侧。殊儿心里一字一字体味着鹿蹊的诗,口中嚼着云腿春卷儿。

  顺阆给自己斟鸡汤时,顺手给殊儿一盏。

  殊儿道:“多谢。”还是万年不变的多谢。

  李掌柜搁下椒酒,淡淡道:“你看你顺阆哥哥待你多好,他又心细,往后照顾你一辈子,爹和娘岂不安心。”

  殊儿道:“这样不太好。”

  娘亲侧目看她:“为何?”

  殊儿咬咬唇:“因为,我喜欢鹿蹊。名满天下的那个鹿蹊。我要嫁的是鹿蹊。”

  第二十九折

  顺阆自然知晓殊儿的心思,她欢喜鹿蹊,满心都是鹿蹊。如此,他便有些庆幸。

  李家掌柜和夫人对他有恩,理所应当地,他该照顾小姐一辈子。可是对殊儿,莫说倾慕,便是兄妹之情也不曾名副其实。

  唯独幼时,二人常常在一起玩耍。她唤他顺阆哥哥,他唤她小姐。两个人之间有淡淡的鸿沟,看似不露痕迹,实则不可逾越。虽说掌柜和夫人总是说,你和殊儿一样,唤她殊儿妹妹便是。他一笑置之。

  历尽世态炎凉,顺阆已成待人接物无处不妥帖之人。

  殊儿并不像寻常千金一般娇憨任性,她待人总是有些疏离。待他素来也是妥帖。见爹娘给自己什么,糕点、玩物、绸缎衣裳,她有的,顺阆也有。幼时不懂事,殊儿还哭闹:他又不是我亲哥哥!凭甚么分给他!每每此时顺阆便一声不响地把东西送到掌柜和夫人房里。见殊儿如此,掌柜和夫人总是给她好一顿打。还骂她,往后必得把顺阆当亲哥哥。

  后来,殊儿七八岁的时候,她便觉得理所应当了。到底也想明白了:爹娘如此,是为了在顺阆哥哥心里债台高筑。要他一辈子为绸缎庄效力。要他一辈子顺着自己。甚至有些心疼顺阆。

  顺阆低头剥着黄蟹,恭顺递给父亲一只,再递给母亲一只,然后是她,最后才是自己。他什么都做得无可挑剔。娘便夸他,“我儿孝顺!且比你整日做梦强上百倍。”

  殊儿笑笑:“对对对。比我强百倍。”

  入夜,殊儿边挑灯夜读《孽海记》,看得起劲,便吩咐丫鬟去买了两份儿虾仁粉丝蒸饺。看到小尼姑小和尚私自逃出佛门,天真活泼不守戒律清规时,不禁莞尔。

  不知不觉已二更,顺阆还在查账。

  “顺阆哥哥,且吃点儿宵夜再看不妨。“殊儿顺手给他一笼蒸饺。

  顺阆取过去,依依不舍将饱蘸朱砂的云毫搁在梨木笔架上,径自走过去,对坐在殊儿前头。“谢过小姐。”

  殊儿托腮,暗暗魂游天外,他和她,到底是什么干系?

  若说是兄妹,却并无血缘。他不曾将她当做妹妹,她也不曾把他当做兄长。

  若说是未婚夫妻。二人心知肚明,彼此无意。

  若说是小姐和账房。偏又日日同席用膳。

  她用雕筷将一只虾仁饺送入自己口中,那盏口尺寸的虾仁浸满金菇汤汁,鲜得很。

  殊儿阖上《孽海记》,随口道:“爷爷又骗我吃鱼了。”

  顺阆低眉问道:“你可还好?”

  “好,好得很。我吐了三个时辰。十多年了,他还没放弃!怕了怕了。“

  殊儿的爷爷向来坚信,顿顿吃鱼,可强身健体、滋补脾胃、甚至有利于耳聪目明。他不仅自己吃,掌柜幼时还要掌柜吃。此时风水轮流转,轮到了殊儿。

  奈何殊儿闻不得鱼的腥膻,虾蟹蚌贝倒无妨。只是一接触鱼,无论生熟,总要呕上半日。

  殊儿三岁时,爷爷把她抱在怀里,一壁温柔念着“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又让殊儿也跟着念,“父母呼……应……勿……“。一壁把白鲢鱼肉仔仔细细剔出来,送进殊儿的小嘴里。

  殊儿便哭起来,挥舞着双臂挣扎,先是把鱼肉吐出来,又把晌午饮的甜羊乳也悉数呕出,沾染了前襟麒麟纹银红小锦袄。

  爷爷怔住,竟然又仔细剔开一片鱼肉,哄道:“别哭,别哭,来,殊儿听话,再尝一口。这一回直接咽下去,别留滋味。“又送到殊儿嘴里,“乖。”

  这一回,殊儿呕到什么也呕不出。只余小声啜泣。

  酒肆食客散尽,唯独三个妙龄女子对着灯烛。

  一只白瓷栀香花酒盏被她把玩在指间,殊儿无奈一笑:“别笑了,你经历过绝望吗。”

  她说得甚是有趣,纵横笑得伏在案上,肩都在颤抖:“哈哈哈哈哈哈就这样折磨了你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