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说,对不起。想代替这个炼狱一样的人间,代替班主,代替那些给她廉价爱慕痴缠的客人,代替酥骨庭旁的姑娘们,说无数句,对不起。

  她满心怜悯。甚至想说:我不该唤你猴子,谪匣姑娘。我是真的不知道。有什么事能让你放下过往一分一毫呢?有什么事能让你稍微欢喜一些?你说,我去做。

  可她又要把这些怜悯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让它们伤害到她。

  夜明珠道:“莺啭已死。”

  怪鬼满目怨恨,那些怨恨都要凝成疮痍:“我自然知晓。”

  纵横切切道:“谪匣姑娘,我……”

  一枝松枝被烧断,发出冷厉的声音。怪鬼蓦然紧张起来,她嘶吼道:“不!不要唤我谪匣!不能再提谪匣!!!”

  纵横蹙眉:“对不起,我——”

  夜明珠旋身过去,安抚地握着纵横的肩,轻声道:“阿酒,阿酒,先什么都别说了。不是你的错。”

  怪鬼冷静些许,她娴熟地为篝火添起松枝,娓娓道来:“后来,啧,我一心想要报复,狠狠地报复那个害我一生一世的东西。当年,明明是我一念之差留下她,她是蛇,反咬一口。后来我才想清楚——春儿,跟我这么多年的春儿也是被她害死的!倘若不留下她,春儿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如此非人非鬼!”

  洞外月华薄如蝉翼,躺入火来。

  纵横伸手,握紧了夜明珠。

  “几年前,我终于学会用猴足走动,你们是不是想都不敢想,那等境地,是如何的生不如死,活在炼狱也不过如此!我用两年,日日啃咬床木,终于咬断后延,得以脱身。那时候,我像猿猴一样行在街巷,人人侧目,甚至唬得几个孩童大哭不止。最该哭得不是我吗?他们谁都不知道我的痛苦,谁都不知道,我本是一个花魁,可后来,我连人都算不上!见不到阳光,分不清昼夜,又有谁明白是何滋味!“

  “我一定要让她生不如死,体味我的痛苦。”

  “后来,我隐到荒无人烟的深山,用石块抵磨喉咙,逐渐重新学会了言语。”

  “至于复仇,尝试过无数次……可都失败了。直到上个月,她猝毙了!我失去亲手让她生不如死的机会……”

  “甚至到今夜,我都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待我!明明我对她有恩!“

  听到此,夜明珠叹惋道:“姑娘,你可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皆有一颗完完整整的心。”

  纵横道:“是,你便不该救她!”

  “不久之前,我刨洞去酥骨庭,偷出她的棺木,她已开始腐化,我将她的尸殍挫骨扬灰,犹不解心头之恨的万分之一!“

  “在这世上,她的叔婶已死,遗下两个女儿,其中长女还诞下一个豆蔻年华的女童。对,便是你们今夜看见的那个,被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

  “我杀死那两个女人。因为她们是她的家戚,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至于那个女孩儿,还没来得及杀死,便被人发觉了。我只好先逃走。伺机再动。”

  “三个月后,我折返回去,发觉那女孩儿在沿街乞讨,吃不上饱饭。哈哈哈哈哈哈,正像当年的小枝,楚楚可怜的模样……哈哈哈哈!”

  纵横看着璀璨火光中苦苦挣扎的松枝,叹道:“何必如此……”

  “我还是保留着当年的良善,当年那该死的良善!给了小女孩儿一块儿糖,让她跟我来这山洞——哈哈哈,然后她就被我弄成那个样子,又卖给乞儿,从此一辈子莫再想像人一样活着!“

  山洞外,升起浓重黑烟,遮挡月色朦胧。

  夜明珠蓦然开口:“你可还记得,当年,酥骨庭出现了一个诡异的老妪……“

  “前因后果已被我理出来了。倘若我不曾猜错的话,她不是人,而是山鬼。“

  “寿数尽了的山鬼。”

  “山鬼若是阳寿耗尽,须得向凡人借命续年。指甲,便是玄机。”

  “小枝她为了一己私欲,用七十年阳寿换得‘皮囊香’。”

  “所以她上个月猝毙。毫无预兆。乃是由于寿数已尽。”

  怪鬼激动地嘶吼:“唔!!她用多少年阳寿便换,换便是!何苦拖累上我!”她想了想,又凑上去,满含希冀道,“二位姑娘并非凡物,我知道,不若,我求你们,让小枝重新回来,我要、我要再杀她一回!我要彻彻底底杀了她!”

  纵横和夜明珠,皆一言不发。

  关山月影深,人间藏多少无定骨,又藏多少隐晦阙?

  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所谓佛曰八苦。

  夜明珠仍旧满心悲悯。她知道,在一个悲苦人间,每个人都脱不得悲苦。有的人总是被善待、被照顾、被哺育、被供养,这样的人很难心生邪魔。他们的血液里涌动的都是温柔。譬如从前的谪匣。

  还有的人天生命如草芥,被欺辱、被蔑视、被折磨、被压抑,他们被恶龙磋磨太久,渐渐地,自身也变成恶龙。就像一只绵羊,处于危机四伏的荒山,四处是伺机行凶的狼群,久而久之,绵羊也像狼一样阴狠。

  此局无解。若说可怜,人人都担得一句可怜。众生同悲。

  恨是永生。轮回不息。小枝毁了谪匣一世,谪匣又毁了那个小姑娘一世,倘若日后那个惨苦的小姑娘若寻得机会,又要如何伤害旁人?

  纵横悄悄说:“真想阻止这一切。可你我皆无法子。”

  夜明珠亦悄声说:“我来试试。”

  怪鬼犹不舍道:“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只求重新杀死她!”

  夜明珠轻轻摇头:“不。我不能这么做。”

  纵横道:“便是再杀她一千次一万次,你便能就此解脱?杀戮只会源源不断催生出新的仇恨,永无了局。”

  怪鬼凝视着那一方腐坏的棺椁,不知眼眸里酝酿着什么样的情绪。

  纵横又道:“我知道,你很难受,你每一日都很难受。这世上除了你,谁都不能切身体味你的痛苦。所有人都没有资格指责你,可又有谁能体味那个小姑娘的痛楚?你弄瞎她的眼睛,生生斩断她的手足四肢,你知道一辈子看不见是什么滋味吗?小枝不能如此伤害你,可你是不是,也不能如此伤害那个无辜的小姑娘。”

  怪鬼怔怔许久,方道:“一切已成定局。谁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