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若说她可怜有三分,可恨倒有七分。”

  “继续看。“

  寻常人行凶后,再是心如蛇蝎,也要后怕几分。而小枝,柔柔弱弱伶伶俐俐的小姑娘,不过十几岁,看起来连鸡都不敢杀,并未有一分一毫的悔恨惧怕,实在令人胆寒。

  谪匣说起春儿,眉目间便凝了愁。小枝也作出惋惜的模样,惋惜春儿姐姐。可她用纤白的小手捂住眼睛时,犹如情难自持,还伴随着柔弱的哽咽声。可纵横分明看到,她遮掩住的半面并无些许动容,冰雕一样,仿佛生来就没有表情。十指恍若苍白的藕,在妖异地聚拢,企图掩盖底下的秘密。

  此后,小枝顶替了春儿,贴身服侍花魁。如此一来,便更有机会随谪匣学琵琶。

  “试一试。“谪匣淡淡道,递给她那一柄象牙浮雕的琵琶。她的指尖呈水红色,清透如新开水仙。

  小枝蓦然怔住。

  胸口凝来复杂到极致的情绪。不只是欢喜,不只是庆幸,明明自己只是一个丫鬟,花魁却把这么名贵的琵琶送到她手中。还有恐惧。还有悲伤。还有愤恨。甚至有委屈。

  为什么?倘若这象牙琵琶属于她,一定妥帖珍藏,不许旁人看见。

  可这琵琶不属于她,永远不会属于她,天经地义。廊外挂的七柄尤物,都是花魁的。

  小枝又感觉到一丝屈辱,她手中触碰到冰弦,又催生出无限欢喜。欢喜和屈辱交织在一起,酿成欲望。

  第二十五折

  她其实并不恨谪匣。

  谪匣也好,春儿也罢,她眼中的世人,无论男女老少,对她好的对她不好的,厌恶她的,怜悯她的,她都不怨恨,自然也不感激,也不依赖。在小枝看来,包括她自己,所有人都算不得什么,不值得爱,不值得恨,她无法感受旁人的感情。

  琵琶音破弦而开,?风起。

  小枝变换着指法,轻拢慢捻抹复挑。她弹出来的音色很是美妙,可她自己无法感触。

  “多谢姑娘。“一曲罢,小枝将象牙琵琶递过。

  “赏你了。“谪匣却昏昏欲睡,慵懒伏在锦榻上,在秋香色鲛纱帘烙上影美人春睡图。昨夜有客,承欢一夜,自然不胜云雨。

  小枝心中更是悲哀,也更是欢喜。

  她甚至觉得,怎么可以,怎么可能。象牙琵琶如此华美名贵,怎么能赐给她!

  可谪匣便是躺着,轻飘飘一句,赏你了。连谢恩都不等她谢恩,便径自眠会周公。

  帘外一声琵琶脆响,铮铮如吟,让人无端觉得是一只扶摇九天的凤凰被生生掐断鸟颈。

  此时,纵横道:“我觉得,故事里的小枝,便是咱们在山里遇到的那个……哎哟我怎么说呢!遇到的那个……那个小猴猴……”

  夜明珠摸摸她额前碎发:“缘故呢。”

  “都那么心思毒暗,嗯,不像正经儿人。那什么……小猴猴的声音也是女子,十年前,她十几岁,十年后,便是二十几……可那小猴猴的声音分明要更年长些。哎,也差不离。”

  夜明珠沉思:“也许是春儿呢。”

  纵横摇头:“春儿?我觉得不会。春儿已经死了。且我探过那鬼的内息,非妖非鬼。它长得也不像人啊,这却怪哉。”

  夜明珠坐在秋香帐外的美人靠上,无论是小枝还是谪匣,都看不见她。她闲闲抚着纵横的指:“你在酒肆中,听闻,酥骨庭殁得古怪的那个花魁,唤作什么?”

  “莺啭。“

  小枝踏着落花残红,走出暖阁。便有个酥骨庭的姑娘迎上来,给她一瓶木樨紫椹油。

  小枝连忙道:“奴婢见过苓春姑娘,姑娘安好。”

  姑娘道:“你且收着,回去给你们家花魁姑娘。梳头的,比寻常油膏要难得。还有,说苓春妹妹惦记着她。”

  小枝颔首行礼:“是。”

  谪匣是花魁,自然酥骨庭的姑娘们都小心待着。

  一瓣芍药花,在小枝素色的布履尖儿被碾碎。成尘。

  仲秋桂子香,谪匣难得没有客人。她未曾梳妆,青丝垂地,只着雪白绢绸寝衣,低眉为琵琶调音。一丝不苟的模样,更显得美若襄女仙姝。

  忽阁外微微有声响,像是何物与檐角对磨。小枝连忙唤道:“谁!“

  青榴海马铜镜映出一抹隽秀公子的影,折射几缕昏黄的残云,显得非虚非实,飘飘渺渺。原来是个恩客。小枝看着公子行云流水地撩起谪匣玄瀑一般的青丝,收了音,自觉地后退几步,立在屏风后。

  谪匣仍旧在调琵琶,玉指纤纤白若荸荠,翻飞起来堪堪神似蛱蝶游曳在庄周之梦。公子神情虔诚地抚着花魁的青丝,不似风月寻欢,倒像敬仰神佛。

  琵琶吟语如旧。

  小枝蓦然觉得,自己像是身侧的屏风,懒起画蛾眉的香案,照花前后镜的铜鉴,不过是春光燕好里一抹微不足道的灰烬。

  本该如此。奈何心不甘,意难平。

  倒也说不出何处意难平,仿佛在妒忌谪匣,在妒忌公子,或许亦在妒忌她手中庄严肃穆的琵琶,他指尖娇艳欲滴的青丝。这世上有许多人,明明身为蝼蚁,偏偏心甚天高。

  纵横调笑道:“我看,他俩想是要云雨一番。”

  夜明珠指尖轻点她朱唇,香下一痕胭脂媚红。她凑在她耳后道:“云雨……云雨?什么云雨?”

  纵横笑了:“你说什么云雨。”

  夜明珠把指尖胭脂戏谑地闻了片刻:“你我还未试过在旁人之岁月过往中云雨,可要试一试?”

  “试就试。来罢。”

  ……

  尴尬的是,那厢夜明珠和纵横云雨交欢已毕;那厢公子和花魁仍在正正经经私语,抱琵琶的抱琵琶,撩头发的撩头发,并未有甚么进展。小枝依旧立在屏外,仿佛一尊佛的身影映在牡丹花屏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