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胭脂喃喃道:“其实以前,我娘很喜欢我。我绣帕子的时候,针扎了手,她就把我的手指含进嘴里。晚了,我还没卖完帕子,回不去,她就在村口的桂树下等我。过年的时候,她用凤仙花给我染指甲。”

  小胭脂想起自己的娘亲。

  她这一辈子,都被苦浸透了。贫苦卑微,生下的女儿还缠绵病榻。

  甚至一辈子都买不得一盒胭脂。家里永远没有闲钱。

  她今年不到而立,却看起来像个四十妇人。走的时候,也是一袭黑衣。没有半分亮色。

  二人一言一语,那厢夜明珠已经不见了。

  小胭脂:“哎!夜明珠姐姐哪里去了?”一回头,那个白衣美人就不见了。

  纵横由衷道:“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儿。”

  其实,夜明珠隔空瞬移,到了小胭脂的娘亲那里。

  阡陌道上,木屋甚是宽敞。坊前还种了两棵木樨树。夜明珠隐了真身,穿墙而过,见院落里养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一个墨绿布衫的女子坐在矮凳上,不时撒一把米屑喂鸡。

  那女子便是小胭脂的娘亲。

  一个长脸汉子小跑过来,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脸:“阿湖,别喂鸡了!还有几片地欠了种子,害,今春儿雨水足,那该死的虫子也多,撒一把种,能吃大半,真是群狗东西!”

  不难料到,张品的夫人,改了嫁,嫁给了旁人。

  夜明珠看着,张夫人改嫁后,至少住上了像样的屋子,家里有田有畜,是个过日子的款儿。

  夫人撒罢手里所有的米屑,往夜明珠的方向走。自然,她丝毫看不见夜明珠。她边走边说:“过了惊蛰再种!我总说,你不听,这晌是种地的时节吗!”

  汉子说:“养这几只鸡,不知什么时候才张几斤肉!”兴许他心烦意乱,踢了一只小鸡一脚。

  夫人仿佛是有心事:“近来我心里老不顺序。”

  汉子一边嗑花生米一边说:“惦记什么呢?惦记你爹娘,还是惦记你那以前的汉子!”

  以前的汉子,指的自然是张品。

  “呸!谁惦记了。”夫人回口。

  就在这时,夜明珠现了身。

  不过一瞬,一个白衣白发的美人儿蓦然出现。汉子和夫人都觉得是白日见鬼,一副惧怕的模样。

  夜明珠却全了礼数,淡淡道:“在下夜明珠,见过二位。”

  她层叠的白丝云纱衣袂随风飘动,冰肌玉骨,犹如瑶台仙子。金色的美眸无波无澜,注视着夫人。甚至她身上还弥漫着幽幽的凤檀冕香。

  “你……你……“汉子已经喃喃说不出话了。

  “叨扰了。”夜明珠道,“在下来寻这位夫人。”她往夫人那里走了几步。

  惊讶过后,夫人只觉得惧怕。这是什么?怎么会凭空出现这么个画儿似的美人儿?她是谁?是人吗?

  “啊——”夫人后退一步,“别过来!”

  夜明珠闻言,停步敛袖,平静道:“在下不会伤害夫人。只是来问夫人,敢问夫人可曾听说过小胭脂?”

  小胭脂。香香软软的三个字,却像三柄坚硬的长刀,插在夫人心里最见不得人的角落。

  小胭脂……

  夜明珠道:“她的阳寿要断了。她说,很想见一见娘亲。”

  夫人的眼神复杂起来,深邃的像一潭无处脱身的枯井。嫌恶。震惊。悲哀。烦忧。

  夫人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小胭脂了。

  并不是她天性凉薄。实在是小胭脂太可怜了,病重,且没有一丝救治的希望。一想起这个女儿,她就心如刀割。磋磨了这将近十年,谁都会想要逃离。

  这一遭,她的脑海开始不受控制。一幅幅过往随着万般滋味,迫近心头。

  本来夫人嫌她是个女儿,并不想认真疼爱。可是真的看到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她就开始肖想女儿长大后的模样,承欢膝下的模样,甚至嫁为人妇的模样。

  小胭脂长得很是灵巧秀气,家里买不起首饰,她就在头上扎一条素布,越发显得眉眼澄澈。她的手却不像容颜那般水灵,因为常年家务劳作,手帕刺绣,十个小手指都粗糙了。

  她对小胭脂有疼爱,也有怨恨。疼爱是天生母性带来的,细水长流,永不消弭。怨恨是一日日在潦倒困苦里繁殖的,日渐茁壮,不可拒绝。渐渐地,疼爱和怨恨都交缠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甚至夫人尝尝思忖,白日和黑夜,是否可以令一个人幻化出另一面。两个魂魄背道而驰。因为有一日,白日她喂小胭脂喝药,看她忍受痛苦的小脸颊,心如刀绞,只想着,老天要护佑胭脂儿早点儿好起来。还想,有朝一日,她要如释重负地对女儿说:你个孽障。想当年你小时候身子不好,都掏空了我和你爹的骨头。幸亏如今长大了。

  仍旧是那一日。入夜,夫人怎么也睡不着。隔壁传来小胭脂的咳嗽声,那么尖锐,刺破黑夜。刺的夫人思绪逐渐畸形。她心里很苦,很无助,就好像落入水井,奋力挣扎,井边行人纷纷,谈笑风生,谁也看不见她。——还是早一日死了罢!这句赌气的恶毒的话忽然闯进心头。虽然是不速之客,却比主人更主人。是的,小胭脂活着,她自己痛苦,夫人和张品也痛苦。她甚至幻想小胭脂在一夜之间消失,或者自己从来不曾生下她。哪怕当年产下的是个死胎。对,哪怕是死胎也好。

  她又觉得自己狠毒。可是她不是不救小胭脂,是真的没有一点法子了。

  她初嫁时,曾在心中暗暗怨怼过,张品家底尚可,却忠厚老实,若是不会过日子,会不会连一盒胭脂都买不起。生小胭脂的时候,真的是买不起一盒胭脂。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的胭脂。胭脂这个念想缺失太久,以至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该祈愿。此时此刻,已经不考虑胭脂了,家里的驴、房、米都变成了女儿口中的苦药。

  奈何女儿服了药,还是痛苦地吐出咳嗽。

  夫人到此时此刻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她想起年少时看得一幅画面:一条小鱼在即将枯竭的水洼里,奋力挣扎,可是水渐渐稀少。她就好比这条鱼。水都要枯竭了,还盼着这条鱼心怀天下,心存慈悲?

  小胭脂曾说:“娘亲,别再给胭脂抓药啦。胭脂以后不咳嗽了,再也不咳嗽了。”

  夫人心如刀绞。

  然后小胭脂牵着她的衣角,那种触感好像如影随形,现在也潜伏在她身上。小胭脂又轻轻说:“娘亲与我爹爹说道说道,咱家不卖驴了,行吗。”

  那一瞬间,夫人觉得,有一个无底洞横在那里。明明知道永远也填不满,还是要把仅有的东西抛进去。

  日复一日,她实在承受不来这一切,只能远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