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走过去,反手幻化出一枝杏花,笑得粲然:“呀,送你的。”

  小胭脂觉得不知所措。

  因为此生,从来不曾有人如此待她。

  她又觉得害怕。受惯了冷待,乍见温柔,会没由来地害怕。害怕这一切不是真的,害怕这种温柔会戛然而止。

  “我……”小胭脂不知道该说什么。

  “姐姐……我……”

  “我……”

  “拿着呀。“纵横把花插在她的小小发髻上,还摆了个好看的形状。又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说:“药苦不苦,你怕不怕。”

  小胭脂觉得不能接受,她的怀抱那么软那么软,躺进去就想一辈子不出来,甚至还有缥缈的香气。

  小胭脂哭了。最疼的时候她都能忍住。

  也从来没有人,问她,药苦不苦。

  爹爹没日没夜的挣揣银两,自然很少有心力关心她。

  药苦。苦的小胭脂舌头麻木。可是她从来没有偷偷不喝药过,因为药是爹爹用血汗钱买来的,而且,她从小到大都隐约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喝药。

  纵横心想,在人间不到十二个时辰,怎么生出这不少怜惜来。但她就是忍不住安抚安抚这个不幸的小姑娘,哪怕这个小姑娘在纵横眼里像蝼蚁一样。

  夜明珠修长的身影独立院中,显得风骨似仙。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纵横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变的妖,暖心地抱着这个快死的小姑娘。

  纵横。她到底心中在想什么。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热情,那么多笑容。

  又闻纵横轻声道:“哭罢,想哭就哭。”

  小胭脂默默流泪,一丝声响不发。像一条鱼在痛苦,明明苦到了极致,却发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纵横一直抱着她。然后听见她说:“姐姐,我想我娘亲了。”

  纵横劝慰道:“她总会挂念你的。”

  小胭脂摇了摇头:“她不要我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纵横心想,事已至此,且小胭脂命不久矣,多半这对母女没有缘分再相见了。因道:“世间诸事,总是不如意的十之八九。你放下了,想开了,便好了。再说,你不是还有爹爹在身边吗。”

  小胭脂点点头。眼泪还在落下。她一边哭,一边咳嗽,声音是让人不忍卒闻得沙哑。

  “姐姐,你从……你从哪里来呢。”

  小胭脂蓦然有此一问,纵横心下思绪万千,难道她发觉了什么?静默了一会儿,她应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姐姐,你是不是神仙呀。”小胭脂挂着眼泪,疑惑地看着纵横,“不是神仙,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还知道昧昙花在哪里。”

  纵横不知如何回答。

  她很想说,是,我是个神仙。

  因为倘若如此,小胭脂会欣喜,她相信自己可以帮她,可以转圜厄运。

  可她不能。因为妖界有妖界的规矩,妖道不可随意修改凡人命格,祸乱人间。违者重罚,严重的会被打散原形,魂飞魄散。

  药味淡一些了,迎春花香萦绕来。

  小胭脂期待的神情呼之欲出。

  纵横心想,这个小姑娘再可爱,我也不能为了她不要命啊。只能在不触犯妖界律法的情况下,能助则助。

  第三折

  夜明珠顺着张品的踪迹,来到都城紫赯的一间古朴考究的医馆。药草的香气浓郁,却并不喧宾夺主,让人如同置身另一重红尘。夜明珠施了隐身诀,走进去,先是瞧见几个着青衫的学徒在细细分辨药材。八仙桌上有七八串小银吊子,还有些许包药用的熟皮纸。

  张品依旧面目疲倦,与一位学徒道:“敢问这位公子,齐大夫现下在否。”

  还不等着学徒回话,周围就有两个学徒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痨病姑娘的爹?”“真可怜呀。”“这病治不好的。”“就是,只能等死了。”“可怜,着实可怜。”“嘘,别说了。”

  那学徒面露不忍,低下头道:“大夫在里头,只是现下有病人,脱不得身。”

  医馆中,谁也瞧不见夜明珠。此时此刻,她就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看着这一切。看着张品眼里像蛇纹一样的红血丝,看着学徒一尘不染的缥碧袖口,看着医馆中待诊病人众生之像,看着壁上麒麟,看着地下蝼蚁,看着一只飞蛾在烛火边游曳良久,然后化为枯朽。

  张品见到齐大夫,眼睛里亮了亮,道:“大夫,大夫,胭脂她身子好些了。”

  齐大夫一身墨绿衣袍,年过耳顺,看着倒十分和善。他道:“如此便好。张公子,里面请。”

  夜明珠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小胭脂的咳嗽还是那么尖锐。他看似骗过了齐大夫,其实只想骗过自己。或许,他实在不想听到大夫劝他放弃。

  张品连忙说“不敢”,随大夫入内。

  夜明珠不知为何,也来了兴致,一路跟随。她并不是想窥探旁人私事,只是想知道,凡人如何生活。她想,自己怎么跟纵横一样了。

  “家中来了两个年轻男子,品貌不凡,他们说,知道昧昙花的下落!“张品迫不及待道。不知为何,他向大夫说的是两个男子。

  齐大夫眉心紧紧蹙起,道:“张公子,千万三思,切莫被奸人蒙骗。”

  “那两个……两个公子,好像不是俗尘中人,举手投足都……不食人间烟火。”张品续道,急切地要齐大夫相信他,“兴许是苍天开眼,我的胭脂有救了!昧昙花……”

  齐大夫的眼中流露出更多的悲悯。

  夜明珠腾身离去。

  待她置身云端,尚未远去。隐隐听闻医馆中有人窃窃私语,是一个年轻公子的声音:“师父,您方才为何不告知那个穷烧瓷的,这世间,根本没有那什么花。”大概张品已经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