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
魔炎窟。紫榕城。
十月初十。
这一天是明逍的生辰, 也是他和吴天大喜的日子。
弑神教教主大婚,炎魔教原左右使大婚,两教教众久别重逢,以薛楚楚为首的人族宾客和以小武为首的妖族宾客的到访, 种种因素叠加, 使得原本不大的紫榕城快要装不下这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薛楚楚和小武接到请柬的时候是懵的。异地、但十分同步地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请柬上新郎新郎的名字。
不是明逍和白玉衡, 是明逍和吴天?!
但转念, 新郎新郎的名字是明逍和吴天,确实比是明逍和白玉衡更能让人接受。
就……很难想象明逍和白玉衡会穿着大红喜服迈入喜堂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 更难想象他们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四处送婚柬。
虽然脑子是懵的, 但薛楚楚和小武还是备了厚礼, 拉上一大帮亲近的族人, 呼啦啦地在十月初九赶到了紫榕城。
他们想问明逍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就跟吴教主结婚了?可婚礼前一天两个新郎被人按着做各种准备, 让薛楚楚和小武根本见不着面儿。
他们找着明遥,赶紧把人拉过来问怎么回事儿, 明遥游魂似的, “我也想知道。”
薛楚楚和小武面面相觑,也不怪他俩到现在都懵,瞧这一蹦精蹦灵的小孩儿都给刺激傻了。
两人又想去逮跟着明逍一起过来的凤不鸣问怎么回事儿, 可凤不鸣不知躲哪儿清静去了, 反正没找着人影儿。
按照炎魔教这边儿的习俗,大婚当日, 新郎新娘要身着喜服, 先骑着挂了大红花的马、乘着大红的飞檐轿子, 在紫榕城的东西、南北两条主干大街上来回巡游三次,以“昭告天下”, 巡游结束,才进礼堂。
当然,如果结婚的是两个新郎,那就换成两匹挂了大红花的马,如果结婚的是两个新娘,那就换成两台大红的飞檐轿子。
魔族在这方面极其包容开放。
明逍和吴天身着大红喜服,各自骑着一匹胸前挂了大红花、身上还装饰有各色勒带的高头大马,在紫榕城的大街上缓慢前行。
前边是吹拉弹唱的娶亲队伍,两旁是追着队伍欢闹嬉戏的天真孩童,身后是热情助阵的亲朋好友,更有无数宾客簇拥在大街两旁,为他们鼓掌、挥手、欢呼、祝福。
明逍一直面带微笑地回应,在感受到身旁投来的视线时,会转过头去,将唇角的弧度拉起得更多。
可他笑得越久,心底汇聚的难过就越多。
他紧紧握着缰绳,想通过这种力道,将心底那股无法言说的难过排解出去。可身边那人却突然飞身从自己的马匹上落在他的身后,拥着他同乘一匹,双手也握住了他的。
明逍便不敢再将双手攥得那般紧。
他怕被身后的人发现他的难过。那会让他因为歉疚而更难过。
可他越是伪装,那种难过的情绪便积蓄得更快……
明逍感觉自己已经笑不动了。他猜自己已经笑得比哭还难看了。
耳畔的喧嚣变成一种刺耳的嘈杂,让他很想逃。可身后拥着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将他拥得更紧了些。
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么撕心裂肺、尖锐刺耳,泣血一般。
虽然很遥远,虽然很快就被四周的嘈杂淹没,但明逍还是清晰地辨认出了那道声音的音色,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不合时宜的脸来。
他下意识地扭头去寻那道声音的来源,耳廓却碰到身后人的唇瓣和湿热的气息。他急忙转回头,想,一定是自己疯了。
竟然都出现幻听了。
他盼着这场酷刑可以快些结束。
薛楚楚和小武第一次参加魔族婚礼,好奇心大盛地跟在两位新郎后边的亲朋队伍里凑热闹。
明遥没去,他窝在礼堂,有气无力地靠在陆行舟腿边坐着,等着他哥巡游完了进这里来行正礼。
充当两位新郎父母角色的陆教主高坐厅堂,捋了捋自己的银发,整了整衣襟,动动腿敲敲赖着他腿坐的少年,“起来站着,估计马上就要进来了。”
候在礼堂里的诸多亲朋宾客早就想说了,但这在炎魔教窝里横着走的小祖宗,除了教主和他哥,谁敢说啊。就全眯着。
明遥往后仰脖子,头枕在陆行舟大腿上用一种别扭的姿势眼巴巴地看他。
陆行舟伸手摸摸他额头,笑低声道:“结婚的又不是你。”
明遥小声说:“我想不通,就笑不出来。连站都站不起来。”
陆行舟问:“那换成你说的‘那家伙’,你就能笑出来,站起来了?”
明遥翻白眼儿,“更不能。我直接把他宰了!”
他一手抱住陆行舟的腿,坐起来一点,扭回身子,把下巴颏儿搭陆行舟大腿上,抬着眼睛看陆行舟,可怜巴巴的,“我觉得我哥不开心……我都没法儿跟过去看他,看了难受。他一笑我就更难受,难受得不行不行的……一会儿他进来了,我都能哭出来。”
陆行舟满不在乎地笑,“人家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个小屁孩儿操这么大的心。”他顿了顿,微微弯身贴近明遥,将原本就很低的音量压得更低了些,“你以为你能看出来的,阿天看不出来?你觉得你能有他难受?”
明遥长叹一声,把脸埋陆行舟腿上,“好烦呐,烦死了。”
堂里已经能听到吹吹打打的乐声了,陆行舟赶紧把腿边没骨头的少年提溜起来,用指关节顶着他脊柱上的穴位逼他站直。明遥揉着后腰扭头冲陆行舟龇牙咧嘴,“老东西!”
陆教主今年“高寿”三十七,放人均年龄不足三十岁的魔族,确实够老的。
他十分“为老不尊”地照着没大没小的明遥小腿就是一脚,用下巴点点礼堂院门,“还不快去开门?”
明遥脚往前走,回头用口型又骂了他一遍“老东西”。
陆行舟瞧瞧手旁没啥能扔的东西,抬手拔了芸娘给他盘了半天的发丝上的发簪,“咻”地冲明遥脑袋后丢去。
明遥跟脑袋后边长眼睛了似的,微微侧身偏头,双指一夹,精准捏住发簪,回头冲陆行舟做鬼脸,“哎!没打着~”然后故意气他似的蹦蹦跳跳地去开门。
陆行舟暗暗笑着摇头,小孩儿多好哄。
礼堂里的众人简直没眼看。大喜的日子老的小的都没个正型,这炎魔教吃枣药丸。
明遥拉开院门,看见吹吹打打娶亲队伍已经上了礼堂院外的小拱桥。娶亲队伍从拱桥高处走下来了,就露出了后边骑在马上的新郎。
明遥很是意外。他没想到他哥会跟吴天同乘一匹马,用那么亲昵的姿势。
吴天看见他了,一手环着怀中人,一手高高举起,笑容灿烂地冲明遥挥手。明遥也立刻一脸笑容灿烂地挥手。
他看向吴天怀中的人。他哥偎在吴天怀里静静地望他,浅浅地笑着。
许是在别人眼中,明逍笑得很幸福,还有一点娇羞。可在明遥眼中,就是觉得他哥快要落下泪来了。
先前被陆行舟压下去的难过又漫上来了。可明遥脸上还是笑着的。笑着看娶亲队伍进门,列队在院落两边,继续吹吹打打,笑着看挂着大红花的高大马匹在院门口被吴天勒停,坐在后边的新郎官潇洒利落地翻身下马,而后高举双手,将马匹上的另一个抱下来。
马匹被旁人牵走了。吴天挽着明逍跨过门槛,明遥趁这时去扶了他哥一把,摸到他哥的手,冰凉冰凉的。
明遥抬眼看明逍。明逍浅浅笑着,把手抽回去了。
明遥跟在后边看挽着明逍另一只手的吴天,脑子里是陆行舟说的话:
【你以为你能看出来的,阿天看不出来?你觉得你能有他难受?】
明遥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都这么难受,为什么非要结这个婚呢?
司礼迎上来,引着两位新郎官在院中站定,等着宾客入堂。明遥站在明逍和吴天后边,看着说说笑笑、夸赞两人真是般配的宾客从他两边鱼贯而入,恨不能自己也混在宾客里落个清净。
“弟弟”有什么特别的,非要他站这儿“压轿”,逼他跟着一起难受。
又不是亲的。
烦死了。
宾客入完了。礼堂和院子里站得满满当当。这还都是两边关系亲一些的,院外还有好多没进来的,更有一些爬树的、站墙头的。大喜的日子,也就不拘小节了,人多热闹。
薛楚楚和小武因着和明逍的特殊关系,也得了个在礼堂里边的雅座。太多的新鲜让他们没工夫跟明遥一样多愁善感。这两人现在完全就是看热闹似的等着两新郎官入堂行礼。
礼乐停止,司礼就位,开始朗声颂念祝词。
祝词是篇自古流传下来的千字文,全部颂念完毕大概要半盏茶的时间。大义就是赞美天地、感谢先祖,向天地与先祖禀明,有对儿新人马上就要喜结连理。
司礼颂了没几句,明遥耳朵突然动了动。他怎么……好像听到了打斗声?凝神细听,又消失了。但没一会儿,好像又听到了。
等祝词接近尾声时,明遥突然神经一绷——
他感应到了一股气息。
灵气。
他在电光石火间认定是那人,但仔细辨认,又迟疑了。
是那人的话,灵气不该这么弱。
“入——堂——”司礼于此时颂完祝词,举步引新人入堂。
明遥稳了稳心神,跟着他哥的脚步向前。
就在明遥即将跨入礼堂时,拥堵在院外的宾客突然变得嘈杂,甚至发出阵阵尖叫。
“什么人?!”
“怎么这么多血……”
“好像是神族?”
“神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明遥猛地停住脚步,回头,视线穿过庭院、院门,拥堵在院外的宾客已经为那个满身血污的煞神自动让开了通路。
那人满身是血,像在血雨中淋了三天三夜,根本看不出身上衣服的原本颜色,入目只有一片暗黑的红。灵息不强,但煞气逼人。周身三尺,无人敢近。哪怕他躬着身子,步履踉跄,像是随时可能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可他就是没倒。拖着手中长剑,带着剑尖摩擦砂石料发出的稀碎声响,一步一步,走下拱桥,踉跄着来到院外,跨过院门。
终究是因为没能迈过过高的门槛,扑倒了。
石化了的明遥突然活过来,伸手指着那人大喊一声:“什么人敢来闹我哥的礼堂!给我拖出去!”
一声令下,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这些宾客,除了薛楚楚和小武带来的,可全都是炎魔教和弑神教的教众。
可那人能来到这里,就不会停在这里。
一群人扑了上去,转眼就被七零八落地震了开来,跌落在地哀嚎不止。
那人拄着长剑佝偻着身子立在门口,甚至还站不稳地向后趔趄半步,可就是煞得人不敢再近前。
“这么不欢迎我?”他喘息着,还能听出一丝笑意。
堂内。
已经将身体转向堂外的吴天侧过头看身旁的人。明逍还是面朝堂内,仿佛丝毫没被外边的事情惊扰,只等着司礼喊下一步。
座位上的小武和薛楚楚却满脸震惊地站了起来,相视一眼后,拔腿便向外奔。
也就是这个时候,站在堂口的明遥猛地从身旁人手中夺过一柄大刀,异常狠绝地向着来人砍去。
“你他妈死哪儿去了?又这时候来干什么?!你是不是不逼死我哥不甘心!”明遥瞪着稳稳架住他攻击的人,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人音色暗哑,像是长久跋涉于沙漠,滴水未进,顶着一张满是血腥的脸露出一排同样挂满了鲜红的牙齿,“我来送礼。”
明遥瞬间气冲天灵盖儿,“你他妈……”
可到底技不如人,反被一个看起来随时会死的家伙震了开去,砸向人群。
那人拖着身子,在想要阻拦、又战战后退的众魔族的逼视下,向前走了两步,要摔,用剑撑住了。
想上前搀扶的薛楚楚和小武对上那人的目光,停下,没再向前。
那人喘息两口,抬头,盯着堂内一身大红喜服的银发美人的背影,发出嘶哑的声音,“逍逍。”
音色粗粝刺耳,但还是能听出温柔、带着宠溺。
可是礼堂里的人背对着他,无动于衷。
那人只有一只手臂,想拿怀里的东西,便没手拄剑。所以他松了拄剑的手,站不稳,便任由自己跪下去。
像一个月前,他独闯昆仑,回到明逍身边时,体力不支,也是这样直接跪了。
只是那时明逍听见声音便回头了,还满眼心焦地跑过来。而现在,他明明唤了明逍,明逍却不肯回头。
满身血污的人兀自勾了勾嘴角,跪坐在地上,弓着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卷绳子似的东西。
被血染透了,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逍逍,你要去灵山,没有件像样的武器傍身怎么行?”他费力地、故作轻松地笑着,“我知道,你还有冰青剑,但还是鞭子更趁手。我拿了柄新的鞭子送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用发颤的手把鞭子托到前边去。
像捧出自己的心。
“这是螭龙的筋和皮做的,绝对不会断的。”
此言一出,宾客又变得嘈杂起来。
“螭龙?!”
“那玩意儿是真实存在的?”
“他是神族吧?他把神族的神兽给杀了?!”
“不是说那螭龙百余丈长,一个爪子就能把人捏死,那是人能杀死的?……神也不行啊!”
“不是,这神族跟咱们右使啥关系啊?”
“他叫阿逍‘逍逍’哎……”
“逍逍,你过来看看啊。”白玉衡唤他,笑中透着卑微的祈求。
“明逍!”
“老大!”
薛楚楚和小武着急,站在堂口帮忙叫人。
见明逍还是毫无反应,白玉衡费力起身,抬腿向前。
“人都是死的吗?!上啊!”先前跌进人堆里的明遥终于头晕眼花地爬起来,拎着刀又冲了上去。
其他人也都跟着明遥往上拥。薛楚楚和小武急忙跳进院里帮忙。
院里乱成一锅粥。
明逍淡声对身旁看傻了眼的司礼说:“继续。”
司礼发愣,“啊,……啊?!”
“婚礼,继续。”明逍的声音很淡,但无比坚定,听不出半分动摇。
吴天看了看明逍,彻底转回身来,也说:“不用管外边,我们继续。”
司礼瞄高堂上抱着胳膊、伸着脖子、一脸看热闹的陆教主。陆教主接收到司礼的求救信号,淡定地错开目光。
司礼:“……”
这个破教主!关键时刻一点儿都指望不上!
陆行舟却在这时抽出一只胳膊,耷拉着手腕不耐烦似的冲司礼甩甩,“继续继续,愣着干嘛?”
司礼:“……”
就知道教主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接下来就是“三拜”,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只不过每次拜前,都有对应的简短祝词。
司礼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尽量不要受外面的干扰,开始抑扬顿挫地颂念祝词。
“逍逍——!”白玉衡一边拼力招架,一边大声喊明逍。
陆行舟伸长了脖子眼睛盯着外边,突然扬声喊道:“嘿——!手下都有点分寸!别见血啊!什么日子不知道吗?”
他收回目光,看一身大红喜服的明逍。后者垂着眼,面无表情,神色不见一丝波动。
陆行舟忍不住默默叹气。
然后歪着身子,手肘撑在太师椅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继续看戏。
余光瞄见一抹红,陆行舟斜过眼去,是凤不鸣从偏厅走出来了。
果然看热闹是所有生灵的共性。大凤凰也不能免俗。
陆行舟拢起嘴唇,吹了个频率极高、一般人很难听见的短促口哨。站在阁栏暗影处的凤不鸣循声回头。
陆行舟招手叫他过来。
凤不鸣迟疑一下,拖着款款红衫,来到陆行舟身边。
陆行舟仰头看着他笑,“站这儿,看得清楚。”
凤不鸣:“……”
陆行舟没说是他有种莫名的不安。
小屁孩儿们都长大了,个顶个儿的能闹事,结个婚搞得天下皆知。当然,这么热闹,说陆行舟不高兴那是假的。
他就担心乐极生悲。
尤其是他这魔炎窟的小庙,来了尊凤凰这么大的佛。
偏厅那旮旯不显眼,万一呆会儿真出点什么事儿,这么多人一拥,就不知道把这柔弱不堪摧折的大凤凰挤哪儿去了。还是把人叫自己身边来安心。
“你都告诉阿逍了?”陆行舟小声问。
凤不鸣抿唇,点头。
陆行舟叹气,“怪不得这孩子心跟铁打的似的。”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赶紧又扭头问:“你跟他师父睡过的事儿,你没说吧?”
凤不鸣低头,眉眼中满是厉色,准备拂袖走人。
陆行舟赶紧薅住美人细白的手腕,赔笑,“站这儿站这儿。我错了。哎呀,我错了,我知道你不能说。……行,我不说了,我嘴欠,我闭嘴。”
陆行舟瞄了几眼大美人变得惨白的脸,怪自己只顾着明逍,却忘了照顾大美人的心境。
那混球干的都是些什么糟心事儿。
造孽啊。
草。
“一拜天地——”
司礼颂完了天地祝词,扬声喊第一拜。
两位新郎齐齐转身,朝向堂外天地,撩起衣摆,先单膝点地,而后另一条腿跟上。
“拜——!”
“明逍——!”白玉衡目眦欲裂,猛地架开围攻自己的众魔,想要冲进堂内。
薛楚楚和小武也奋力帮白玉衡开路。
眼看白玉衡就要冲进去,明遥突然冒出来,当胸就是一脚,将白玉衡踹飞出去!
“明遥!”
“阿遥!”
薛楚楚和小武喊了一声,急忙追过去扶白玉衡。
明遥站在堂口,持刀而立,瞪圆了眼睛,一副今儿谁敢迈过堂口半步、就砍了他脑袋的凶神恶煞样。
而在明遥背后,两位新郎已俯身参拜。
白玉衡刚被薛楚楚和小武扶坐起来,入眼的便是这一幕。
“明逍——!明逍你不能拜——!明逍——!”
白玉衡撕心裂肺地喊着,紧紧攥着那卷圈起来的长鞭,又要往礼堂里闯。奈何被几十上百的魔教教众拦着。越过攒动人头,就连堂口台阶上的明遥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更何况是堂内的明逍。
他眼睁睁看着明逍跟吴天拜完天地,被吴天扶着一只手起身,双眼一直垂着,完全无视他撕心裂肺的呼唤,神色没有一丝动容,再次背过身去。
新的祝词颂念开始,已经有些神色恍惚,被众魔推搡着差点推出院外的白玉衡又疯狂挣扎起来。
“明逍——!明逍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跟别人成婚!”
“明逍——!明逍你喜欢的是我——!你爱的是我——!你怎么能跟别人成婚?!明逍——!”
“明逍——!你是在为昆仑的事赌气吗?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你出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二拜高堂——”
司礼的又一声高喊,定身符一般,叫正疯狂挣扎的白玉衡静了下来。
他被一群魔族拥着,像即将被汹涌的浪潮淹没的人,徒劳地举着那只紧紧攥着长鞭的手,猩红着眼,看着明逍随着身旁那人,再度齐齐跪了下去。
“拜——!”
“明逍——!”
这杜鹃泣血的一声,怕是整个紫榕城都听得见。
堂内那人向下弯的背影僵了一瞬,没有逃过白玉衡的眼睛。
原本感觉已被抽空了所有的白玉衡又突然有了力气,一下震开沙袋式拥在他身上的近百魔族,准备冲入堂内。
结果再次被守在堂口的明遥当胸一脚,踹回院中。
不知是跌落院中那人的模样太过凄惨、还是身上煞气太重,又或是别的什么,这次,没人再上前。
只有薛楚楚和小武紧张地扑过去,却被白玉衡抬手示意退开。
“咳。”
挣扎半晌,白玉衡终于从仰躺的姿势变成跪趴起来,还没起身,终是按捺不住地咳出一口血。
堂内人已经拜过高堂,准备夫妻对拜了。
白玉衡却没了往里冲的力气,甚至没了大喊的力气。
他就那么单手撑着,跪在院中,被一大群人围着,看着。
像条丧家犬一样。
可是他不在乎。
全身的伤口都崩开了,五脏六腑都在渗血,每条筋肉都在抽搐,每寸骨骼都在碎裂。
他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心口疼。
疼得像要裂开了,疼得快要窒息。
绝望像深海、像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在昆仑被明逍用断鞭贯穿胸膛时,他都没这么难过。
因为那时候,他从明逍眼中清楚地看到了,明逍有多爱他。
明逍的眼神让他坚信,明逍会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总归他死不了,被明逍在身上钻一个窟窿,没什么。
可他没办法接受明逍要跟别人成婚。
无论有什么隐衷,他都不能接受。
“逍逍,我喜欢你。”
“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当时并不知道,但最近想来,总觉得,我是来这边,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喜欢你了。”
堂内的司礼在朗声颂念夫妻交拜前的祝词,白玉衡跪在院里,费力地调整着气息,低声说自己的。
虚弱的声音完全被司礼的朗声盖过去了,可白玉衡坚信,明逍一定能听到。
经过先前不理智的挣扎,白玉衡已经悟了,他不是来抢婚的,武力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明逍不回心转意,婚礼今天办不成,还可以明天办。
一切,都在明逍一念之间。
“倒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证据——如果合欢散算的话。”
“这是你们魔族的药,你应该清楚:若是原本就没有的欲望,它是激发不出来的。”
“但是那时候,我一直在吻你。”
“我像上了瘾一样,没有办法停下来不去吻你。”
“有个声音,在我耳边,震耳欲聋。它告诉我,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对你的欲望已经深重到,就算那样把你拥在怀里,也还是得不到满足。”
“你应该不知道,你没醒的时候,我又偷偷亲了你好久……甚至比药效还在的时候更痴狂。”
他突然笑了笑,摇头,“那破药的药效哪有那么久……根本就是我无耻、我混蛋。”
“可是我胆小,我懦弱,我不敢承认。”
他蓦地抬头,望着那个背对自己的人,“那我也早就坦白、早就承认了!为什么反而是你!到现在都不敢承认?!不是说魔族都敢爱敢恨的吗?为什么你现在要违心嫁给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人在这儿——!你看看我——!明逍——!”
司礼:“夫妻对拜——”
“明逍——!明逍你不能这么对我——!”白玉衡将长鞭塞入怀中,摸过先前扔在地上的慑天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要站起来,再往礼堂里冲。
堂内,明逍与吴天四手相执,相对而跪。
“滚!”明遥拦住想冲进去的白玉衡。
要不是冲他哥今天大婚,他一定让刀见红。
司礼:“拜——”
“明逍——!你成婚不等你师父吗?!”白玉衡突然大喊。
明逍向下弯曲的身子瞬间停下来。
他侧头,看向被明遥用刀柄顶在门柱上的白玉衡。
白玉衡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想笑的是,明逍终于肯停下来看他了。
想哭的是,他说了那么多,终究比不得一个师父。
“你说什么?”明逍盯着白玉衡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他不敢往脖子下边看,光是那刺鼻的血腥气带来的许多联想,就足以让他难以自持。
这一路,白玉衡已经为他受了太多伤了。
他不敢去看,这一次,白玉衡又伤成了什么样。
他都下了那么重的手,这家伙怎么就不肯乖乖躺在昆仑装一个死人?!
白玉衡垂眼看向明遥,明遥狠狠瞪着他,收回大刀,赌气似的扔还给刀的原主人,闪身去一边。
白玉衡像一块破布,贴着门框滑下去,倚坐在堂口,扭头看向明逍,费力地笑了笑,冲着他伸手,似是想要明逍过来扶他。
明逍垂眸,作势起身。
双手却还被与他相对而跪的人死死拉着。
明逍转回头,看向面前目光执拗的吴天,不知所措到了极点。
“拜完再去。”吴天说。
明逍垂下眼,舔了下发干的唇,喉结滑动。而后,弯身。
“他马上就来。”白玉衡说。
明逍再次顿住。
“谁?”
“天机阁神君,闻机。你师父,谢平生。”白玉衡费力道。
这次,吴天再没能拉住明逍。
“你说清楚!”明逍快步走到白玉衡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白玉衡靠着门柱,掏出怀中的金螭鞭,费力地举高,递到明逍眼前,仰头冲着他笑,“给你。”
明逍盯了他一会儿,妥协似的接过来。也没看,就那么随便拎着。
“说。”
白玉衡撒娇似的,“看见我这么惨,都不关心我两句?”
明逍只是冷眼盯着他。
白玉衡有气无力地笑着,“你问问我,问我干嘛去了。……问啊。”
明逍仰头深吸一口气,在白玉衡身边半蹲下来,盯着他说:
“看我那么宝贝那柄冰青剑,你不爽很久了。哪怕你已经知道,那剑是我师父的,不是我情人的,你还是不爽。”
“你想送我一柄鞭子,把我师父的剑比下去。因为我用鞭子比用剑更顺手,我常用的是鞭子不是剑。”
“所以每次到了新城镇,你都会去武器铺逛逛。但凡界的鞭子哪儿能跟天机阁打造的神剑比。”
“可能你早就想到了螭龙,但是没有机会。”
“你知道我打完昆仑就会去灵山。你想如法炮制,先独自去闯一趟,拿了情报回来给我。”
“而且灵山的护山大阵,最后一关的守护神就是螭龙,正好可以宰了它给我做鞭子。”
明逍没什么好脸色地用手里的金螭鞭“啪啪”拍拍白玉衡满是讶色的脸,“你出去玩儿命了一个月,现在回来装英雄,想让我对你感激涕零,坦言说喜欢你。”
白玉衡的脸上没有被识破心机的尴尬,反而是欢喜的,“你都知道啦?”
“原本不知道。你拿出鞭子来,就知道了。”
白玉衡笑嘻嘻的,“感动吗?”
这就有点儿不要脸了。
不,不是“有点儿”。
而且就算是感动了的,被这么一问,也容易变成不感动。
果不其然,回应白玉衡的,是明逍冰冷冷的一句:“我讨厌你这么擅作主张。”
可惜哽咽的音色出卖了他的真实情感。
白玉衡笑得更开心了。
他伸手牵住明逍手腕,目光细细描绘过他的眉眼,“你今天真好看。”
顿了顿,他向明逍歪了歪身子,小声说:“你让吴天把他的衣服借我穿穿,我陪你把仪式走完。”
明逍斜眼看白玉衡。
你也知道你大声说出来会被吴天当场打死是么?
白玉衡是这么不要脸的人吗?他以前怎么不知道!
“说我师父。”明逍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
“你亲我。”白玉衡开始蹬鼻子上脸。
明逍狠狠瞪他。
白玉衡用指腹揉他的手腕,撒娇似的,“我为你做这么多,不值得一个亲亲么?”
“是你自作多情。”明逍冷酷无情。
白玉衡倒是有心把眼前的美人扯过来亲一亲,好解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可他也知道,凭自己现在的力气,肯定会被明逍挣开。而且大庭广众的,小猫容易炸毛。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真的撑不住了。
是该说正事了。
“我杀了螭龙后,他出现了。”
“我完全不是对手……”
白玉衡握着明逍手腕的手下意识地握紧,眸中神色也全然没了此前的调笑,无比地严肃认真。
“逍逍,听我的,不要去灵山。”
“他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你也打不赢他的。多少人都打不赢他的。”
明逍抿唇不说话。
白玉衡摩挲着他的手腕,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听……”
“那就在这儿。”
“把他引出灵山,是唯一的机会。”
明逍睁大眼睛,“你把他引来了这里?!”
白玉衡偏着头看他,眼中有股子执拗,“怪我吗?”
明逍没答话。
白玉衡有些委屈似的,“我原本没想的……是他追着我不放。我快死了,却听满世界都在说,你要嫁给别人……逍逍,我不许。”
“哪怕今日这里变成血流漂橹的战场,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
“你的真心、皮囊、名分,我全都要。都得是我的。”
明逍没心思回应白玉衡的占有宣言,只是心急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白玉衡看看明逍,难掩失望和失落之色,但还是强撑着费力答道:“我尽力甩掉他了。可我的最终目的地就是紫榕城,他一定知道……说不定,他比我还先到一步。”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便凭空出现在二人身边。
“笑笑,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告诉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