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逍飞了一日的路途, 白玉衡不顾伤病,疾飞了三日,也才抵达天水。
而且灵力体力再次耗尽,他不得不停下来修整一晚。
这叫白玉衡忍不住深深地自我怀疑:除了惹明逍心烦, 他真的能帮上明逍什么吗?
白玉衡当然向明逍请教过解灵之法, 明逍也毫无保留地教了。可在明逍身上适用的功法放在白玉衡身上似乎却并不适用。
这让白玉衡深感奇怪。明逍则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叫白玉衡不要再尝试, 避免伤了元气、甚至走火入魔。
如今将这一路零零散散的碎片拼凑起来,白玉衡已然猜到了事情的大概样貌——
想来明逍的师父乃是一位与“天机阁圣子”有着十分密切关系的人。
或许, 明逍的师父, 就是曾经的天机阁圣子。
“谢平生”这个名字听着也不像神族之名, 想来是他离开天机阁后的化名。
白玉衡也曾想过会不会是谢平生与自己一样, 也是由人化神,“谢平生”是他身为人族时的本名。但……“谢平生”这个名字着实值得玩味。
“平生”, 乃人之一生,有回顾之意。哪个父母会在孩子刚刚下生时, 就论及“平生”, 还是冠以“谢”姓?“感谢这一生”吗?未免言之过急。
但如果取的是“谢”字另一个意思:道歉、谢罪,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想来是这位曾经的天机阁圣子与自己一样,也看不惯天机阁的某些做法, 对双手沾满鲜血的自己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故而叛逃天机阁,并以“为平生所行之事谢罪”为意, 为自己取了一个化名, “谢平生”。
之后机缘巧合碰到明氏兄弟, 并将他二人抚养长大。
五年前,天机阁的追兵发现了谢平生的踪迹, 并将他抓了回去。
明氏兄弟则辗转加入炎魔教,并结识当时亦在炎魔教的吴天。
三年前,五绝派最先发现了炎魔教的存在,先后两次出兵清剿,结果都铩羽而归。大战结束后,年满二十的吴天脱离炎魔教,重新杀回金陵。虽然邀请了明逍,但明逍以要守护一教老小为由,并未承允。
得知炎魔教左使率半数教众离教,五绝又派兵清剿,大败而归后,又联合附近的蜀山进行了一次更大规模的围剿,亦是无功而返。
直到去年深秋,天机阁应蜀山与五绝的联名上书,派兵清剿炎魔教。击退天机阁后,明逍方才带着明遥踏上寻师之旅。
而自己这个“圣子”徒有其名,光环加身却对天机阁的一切所知寥寥,自幼被设下锁灵结却未得解灵之法,想必则是天机阁因谢平生的叛逃而吃一堑长一智的结果。
明逍的解灵之术对他不管用,有可能是谢平生针对明逍的特殊体质做过改动,但更可能是天机阁在谢平生叛逃后,将所有术法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变。
明逍剑术高超却不用剑,想来并非只是出于对先师佩剑的珍惜,或许也是在实战中发现,因为“师出同门”,招式很容易被神族看穿、甚至被神族改变后的新招式压制?
白玉衡觉得自己的推测应当八九不离十。只是很多细节他还想不通。
比如说,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会让一个神族愿意抚养两个魔族的孩子?还是两个天魔。
难道,谢平生遇见明氏兄弟的时候,明氏兄弟都还是人族?那谢平生怎么可能会让他们魔化?
还是说,谢平生本身与魔族之间存在着某种因缘?
总不会,就只是因为谢平生看中了明逍魔灵同体的特殊体质?
说起来为什么会出现明逍这种魔灵同体的异类?魔灵双息如此相冲,怎么会有人能够同时在体内容纳这两种力量?天机阁又为什么视明逍为眼中钉肉中刺?
就只是因为明逍魔灵双修?可是在明逍解灵前,其功力与自己不相上下。即便是解灵后的现在,白玉衡也相信,天机阁一定还有对付明逍的办法。毕竟自己身上也有天机阁设下的“锁灵结”,想来解灵后当与明逍拥有差不多的力量。虽说天机阁是以未授予解灵之术来控制自己,可白玉衡觉得天机阁绝不仅仅只藏了这一手。
那天机阁怕的是明逍的什么呢?
就因为明逍是谢平生的徒弟?
可明遥也是谢平生的徒弟,却并不见天机阁有多紧张明遥的存在。
明逍与明遥同为谢平生的徒弟,可明显二人对谢平生的感情烈度不同。为什么会这样呢?
还有明逍与明遥之间的“主奴血契”。从明逍的反应来看,他并不懂血契之术,所以为他二人立下血契的,应该也是他们的师父。那他为何会为明氏兄弟立下“主奴血契”呢?
这和明遥看起来并不太喜欢他这个师父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明逍是为了守护炎魔教才没同吴天离开,那在天机阁已经知晓炎魔教存在的现在,他不是更该留在教中?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明逍决意抛下那一教老小,去寻那个他自己心里应当也清楚生存几率不大的师父的呢?
脑海中思绪乱飞,白玉衡根本无法静心打坐调息。短暂休息片刻,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便又起身踏上路途。
得益于天机阁培养出的强健身体,尽管被白玉衡这么不惜命地折腾,但经过这三天,除了断掉的胳膊没能再长出来,身上其他的伤都已经痊愈。而且他现在孤身一人,无所牵绊,不像此前队中还有身娇体弱的薛楚楚和凤不鸣,时常要停下来休息。中途开始又有他此前留下的灵石引路。是以,此前众人花了十四天才走完的路途,白玉衡只用了不到三日。
饶是如此,距离他被明逍从这里丢回金陵,也已过了七日。
白玉衡焦虑异常。
要知道,此前他独闯昆仑,之后又以留下的灵石激发昆仑结界、显露其所在,必定震动昆仑、惊动天机阁,昆仑守卫必定会比他孤身闯入时强上许多。
说不定,天机阁已经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明逍应该也能想到这一点。
可白玉衡就怕,正因为明逍也能想到这一点,所以他不想给天机阁反应时间,仗着自身力量强悍,便要独闯昆仑。
他要独闯,吴天和明遥必定也会跟去。想来薛楚楚也会坚持要一起,毕竟此行的名面目的,就是帮薛楚楚救出蜀山弟子。他们都去,总不能丢下凤不鸣自己。何况凤不鸣一路不畏艰苦跟来昆仑,也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所以,如果明逍坚持独闯,结果必定是他们几个人一起去。
如果当真是明逍独闯,白玉衡倒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提心吊胆。可那四个人跟去,便会成为明逍的四根软肋……
他现在只能期盼弑神教的大军还在路上,明逍不会那么冲动,还在等大军赶到。
白玉衡心急,本想从格尔木直接赶往昆仑。可他站在格尔木附近的山顶望了望,并不敢确定昆仑所在的方位。如果迷失路途,只怕更耽误时间。他咬咬牙,决定还是先去他们此前错误行进到的格尔木西北四百余里处。
重新登上七日前他与明逍在此相拥而坐、灵力共鸣、共赏“烟火”、“拥吻”后又激烈争吵过的山顶,白玉衡不禁心绪如潮。
他捏紧掌心,闭了闭眼,定下心神,仰头看看偏斜的太阳,以确认方位。确认好后,便如一只白鸟,自山顶俯冲而下,向着巳时方向疾飞而去。
低空全速飞行近一个时辰后,白玉衡突然察觉到强烈的灵息和魔息。不是来自特定的什么人,而是数不清的神族和天魔!
弑神教的大军已经赶到了?!双方已经打起来了?!
可是……感觉不到魔灵双息的强烈冲撞?
白玉衡心急,可前方山岳阻隔。他急忙提升飞行高度以避开视野障碍。
重峦叠嶂的群山退去,深处景色撞入眼帘的一瞬,白玉衡不由身形一滞。
就在前方不远处,群山环抱的山坳中,有一处十分巨大的,大到移过一座山峰来扔进去也填不满的巨大坑洞。
环形“阶梯”自围抱它的山体上开始修筑,一圈一圈,一直环绕到山坳最深处。
可白玉衡知道那并不是什么“阶梯”,而是矿场的“矿层”,每一层,都有十个人摞起来那么高。
而这样巨大的矿场不止眼前这一处,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都是。
这就是“昆仑”。
此前白玉衡独闯昆仑,是趁着夜色,而且一直在全力躲避天机阁神兵的追击,并未有机会来到如此高的地方俯瞰昆仑全貌。
如今观之,心神剧震。
这不是什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是天机阁用无数人命挖出来的“人间炼狱”。
他亲眼目睹了昆仑“矿工”的惨状,比那日看到薛楚楚满背的狰狞鞭痕带来的冲击更为深刻。
他终于,为自己曾为天机阁卖命而感到厌恶、恶心。
白玉衡定了定神,很快意识到新的问题——
昆仑怎么会就这么直直撞入他的视野?
结界呢?!那么大那么强劲的结界呢?!
转瞬,白玉衡这七日一直悬着的、近乎打结的心终于欢欣起来!
是明逍!一定是明逍他们赢了!
“明逍——!明逍——!”白玉衡满心欢喜地大喊着俯冲下去。
“又来了神族狗?!”矿坑里的几个弑神教天魔立刻发现了一身白衣的白玉衡。
虽然白玉衡现在身上的白衣是兄嫂送的普通锦衣,但在如此远的距离下,与天机阁神兵的华贵锦袍看起来并无差别。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白玉衡身上的至纯灵息。
一个天魔喊出声,数个天魔齐齐出手攻击!
白玉衡灵巧如鬼魅地全部躲闪开来,落向地面,逮着一个天魔就问:“明逍在哪?!”
对面的天魔一惊,正欲出手攻击,却被远处的同伴扬声喊住:“住手!自己人!”
散落在矿坑各处、正欲协同攻击的众天魔闻言不由震惊:神族会是自己人?!
飞身过来的天魔乃是弑神教某支部的干部,此前明逍一行在支部落脚休整时,他见过白玉衡。因为对一个神族竟然会与自家教主和明逍兄弟成为同伴而倍感震惊,故此对白玉衡的印象极深,此时也是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白玉衡并不记得来人,但还是准备抱拳回礼。可右掌抬起却没有左拳相合。白玉衡顿了一下,收回右手改为点头致谢,心切道:“请问,明逍呢?”想到不见得所有弑神教教众都认识明逍,白玉衡又急忙追问:“吴教主呢?”想来他们是在一起的。
那天魔急忙收回盯在白玉衡空荡荡的左侧袖管上的视线,颇为客气道:“他们在炼丹窑那边。请随我来。”
“啊,我知道炼丹窑在哪里。不劳移足。”白玉衡忙道。
那天魔原本也是在指挥这边的“清扫”工作,确实不便抽身,闻言便伸手微笑着做了一个“请”。
白玉衡以回以一个微笑,心中不由波澜再起。
这一路走来,着实彻底颠覆了他过往十九年对魔族的刻板印象。
魔族并非嗜血狂暴的“野兽”,他们也有家有业、有情有义、有礼有节。
他们,不过是与自己长相略有差别的另一群“人”。
白玉衡腾空而起,一边向炼丹窑方向飞行,一边打量各大矿坑情形。
此前薛楚楚说昆仑有上千神族,怕不是她只看到了自己所处矿坑的情况。而事实上,如此之多的矿坑加在一起,镇守昆仑的神族约有上万人。可白玉衡这么搭眼瞧过去,竟是没看到几个神族身影。就是尸首也未见几具。
瞧着散落于各大矿坑的弑神教众还在忙着解救“罪奴”,应当没有时间掩埋尸首?
那……是天机阁见没有胜算,便大举撤退了?
正疑惑,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中突然有了一股血腥气,遮挡视线的山峰向身体两侧快速消退,于此时显露出一片鲜血涂了漫山遍野,观之令人怵目惊心的“屠宰场”。
而他心心念念了七日的人,正挥舞早已浸透鲜血、沦为暗色的长鞭,朝着又一排被驱赶上“行刑台”、早已失去抵抗能力的神族身上风驰电掣般地狠狠抽打过去!
“啪——!”
伴着一声震彻山谷的脆响,眨眼前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眨眼后却已成了四处崩飞的尸块。只留下一具具还跪在地上的下半身,七零八落地瘫软倒下,从被抽断的断截面,涌出刺目的、浓稠的、黑红的血……
被当做“行刑台”的木板被吊绳拉动,倾斜,于是那些下半身便咕噜噜地滚下去,砸进下方已经堆了无数具下半身的天坑。
白玉衡滞留在半空,愣愣地看着,一时未能动。
又一排神族被驱赶上“行刑台”,后边“待宰”的神族已经所剩无几。明逍扫了一眼,发现自己能用来逼迫脚边跪着的这几个“老家伙”的牌已经所剩无几,可想要的答案却还没得到,不由愈发焦躁暴戾。
他没再重复已经重复了不知几十几百遍的问题,而是突然挥鞭,眨眼间便又劈碎了十几个天机阁神兵。
仿佛就只是单纯地为了消解心中戾气而杀人。
仿佛就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白玉衡远远地、呆呆地看着。
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雪山极寒。可白玉衡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似被冻进了骨子里,冰碴子生出刺来。
“吱嘎——”木板被拉动,许多具下半身滑落下去,又一排神族被驱赶上来。
明逍再次挥鞭——
却在扬手后停了下来。
他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鞭子——竟然是断了,只余靠近鞭柄的一截。
应当说,对于强者而言,当他们使用武器时,并非是在使用武器本身,只是借助武器输出自己的灵力或魔力,而武器本身是被使用者的灵力或魔力附着着保护起来的。只要使用者够强,一片树叶也可连杀数人而毫发无损。
可明逍的银蛇鞭却断了。
这显然不可能是因为明逍不够强。
所以只能是……杀人太多。
明逍神色恍然地盯着断鞭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倒也听不出什么语气,而后收回手来,改为用鞭柄去挑跪在他脚边的那个神族的下巴。
“杀了你们这么多嫡亲弟子,都能无动于衷,该说你们忠心呢,还是没有人性呢?”明逍的声音很冷,隐隐透着一丝疲惫。
被明逍挑着下巴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在即墨城外率五百神兵“下界”,想要亲自捉拿明逍这个“灾星”和白玉衡这个“叛徒”的天机阁“十二仙”之首、亦是肩负“阁主”之位的玄明。
跪在他旁边的两个则是“十二仙”中负责“探脉”的玄空以及负责“炼丹”的玄灵。
再外边两个,分别是玄空和玄灵座下的首席大弟子,元礼和元真。
离明逍最远的那个叫元清,乃是“十二仙”中负责“功法”的玄修座下首席大弟子,近来刚被调到昆仑做总监兵。
亦是白玉衡师父。
被挑着下巴的玄明孤傲不减地撇过头去,让自己的下巴从明逍的鞭柄上移开,闭上眼睛不说话。
明逍挑了挑一侧眉毛,踱步到元清面前,微笑道:“那就从你开始吧。”
元清神色一凛,身体微微僵直。
“闻机被你们抓回去之后怎么处理了?天机阁在哪儿?这两个问题,随便你回答我哪个,我就放过你。当然,前提是,你的答案得让我满意。”明逍的唇角微微勾着,眼底却是一片寒意。
元清闭紧的唇在微微发颤。他微微偏过头,向着十二仙的方向看去。
明逍身体微微后仰,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一个狂躁到极致的人已经耗尽最后一丝耐心,话出口时都是带着极力克制下的微微颤音:“我数三个数——”
话音一落,“啪——!”
虽然鞭子已经断了,但如此近的距离下,以明逍的功力,要抽碎一个人,只用剩下的半截,够了。
横飞的血肉激得旁边的元礼和元真几乎跳起来。
“你不是说会数三个数吗?!”元真嘶喊着,明显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明逍对着他掰手指,无辜道:“‘三’、‘个’、‘数’,这不是三个吗?我再查三个,不就六个了?……啊,正好,接下来到你了。我数——”
“啪。”
不是断鞭抽下的声音。
是明逍的手腕被死死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