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真是,好久不见了。”
男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少女,一直僵硬的表情也终于显露出些许人类特有的复杂情态。
玩味的、嘲弄的、或许还带着一丝怜悯。
“……”
余烬沉默着,缓缓把双手举起, 放在脑后, 然后垂下头。这动作勾起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于她而言, 这是个无比卑微又屈辱的姿势。可更多的时候, 人根本就没有选择。
多年之前那个小小的自己立在她对面,看着她,又像透过她看着她身后那名为命运的傀儡线, 表情讥讽而戏谑:
——你还有的选啊?
——有的选啊?
——选啊?
余烬看着指着她的冷枪,它化成漆黑的十字架, 又像是过往人生里无数个可以选择的十字路口。
是啊, 她哪有的选呢?
她想活着,哪怕卑微的, 苟延残喘的,蝼蚁一样的活着。
“看看, 余烬,你都这么大了……”
男人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对方似乎对这种“对等”的交流心满意足。他眯起眼睛, 语气都带着长者的慰抚:“都长这么高了, 也更漂亮了……”
余烬嗤笑一声, 只是指尖却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惊惧还是急怒。
男人像是没有听到她笑里的奚落, 反而举起另一只手,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她肩膀, 虚虚的在空气里比划着:“那时候,你才这么点点儿大,这许多年不见,都这么大了……嗬,真是女大十八变。”
男人面相很凶,衣着毫不讲究,看起来有点儿邋遢。他平常总是少言寡语,对周围的人大多以“嗯”、“啊”作答,今日却格外的话多。
但他的声音像是老式风烟管“呼哧呼哧”的抽气,嘲哳刺耳,却偏要硬挤出几分温润平和来,那声“嗬”更是没有半分直抒胸臆的畅然洒脱,反像是含着半口黏痰似的令人作呕。
可余烬却知道,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
在她还小的时候,是见过这个男人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的。
那时候,她站在那个女人身后。而男人也如今天一般单手持枪,另一只手上是一副银晃晃的制/式/手/铐,在空气里碰撞出清脆的叮咚声。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咬紧那个女人,双目赤红:“你、你竟然用小孩来……”
女人一挑眉,神色全不在乎,也完全没有想要分辨的意思:“那又如何。”
男人目眦欲裂,女人的目光却落下来,落在了她身上。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阻止了她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
——不是她,是我要跟来的。
明明不是这样的。余烬很清楚男人在指责她什么,但她并不懂这个人为什么全不反驳。就像毫不在意身上背了几重业障,也毫不顾忌对方是怎么看她似的。
但男人很愤怒,那时候他的情绪全写在脸上,:“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女人!”
余烬想起很久之后白苏勾起唇,冷冷的讥讽:乳臭未干的小鬼么,才总把情绪外露的淋漓尽致。
男人冲着身边三四个也同样举着/枪/瞄/准的年轻人命令:“别伤小孩子,把她给我铐上!带走!”
女人眉眼轻慢,红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她指尖一弹,半截香烟弹跳着落在几人之间。几乎是在同时,周围枪声大作,像是齐鸣的锣鼓。而刚刚落地的细烟周遭金星四溅,腾起飞扬的尘土。
狙击手!
她竟埋伏了狙击手!
所有人面上都是惊恐,只有男人稍显镇定,可拿着镣铐的手却也在不住的颤抖。他瞪着女人,表情扭曲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只有女人眉眼如斯,她向着众人抬起一只手,仿佛婚礼即将被套上戒指一般镇定从容:
“来,你大可以试试。”
那天,没有一人敢用命来试这个阴晴不定的女人的态度。
余烬觉得,任何人或事,都会在与白苏相处共事的时候,被消磨去满身的棱角锐气的。只需要一些时间。
但这次不同,这次没有用太久时间。
不久之后的一个下午,训练结束后,白苏说,那个男的嗓子废了。
余烬安静的等待着下文,但女人似乎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于是她追问,白苏被她搅得脑仁疼,没办法只好增补了头尾细节。那时候,她已经挺能磨人的了。
说是细节,也不过三两句,有一搭没一搭的:
在某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男人被毒贩暗算。肚子上捅了两刀,嘴里灌了强酸。其实这种事,发生在常人身上惊世骇俗,可在他们这些缉毒者身上实属平常。做这工作,丢了命也不稀奇。若不是他兄弟那时候拼死把人拖出来,他应该已经永远的沉睡在那片废筒子楼里了。
白苏和她说这话的时候,余烬眼神一错不错的盯住她的脸看。有那么一瞬,在讥讽底下,她挖出了一丝沉重来。
“怕不怕。”她随口问她。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
看余烬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枪/口微微向前顶了顶。余烬愣了一下,缓慢的低下头去,看着胸口处那柄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一寸的枪/口,心底突然翻腾起一阵笑意来。
男人此时此刻的郑重其事和谨慎是多么荒谬讽刺。在这诺大校园里,她与身边任何一个旁人又有何不同?为什么还不放过她!冰冷的枪/口把一切好的愿景撕破,像是一把扯去了她的遮羞布。
注定不同。她与那些人没有半点不同。她是生活在钢筋丛林里,孤独的兽。她想起方珩给她买的哪本书里写的: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她吐出深长的呼吸,像是白狼嚎月前的蓄势,又像是悠远的鲸歌。
“你笑什么呢?”
男人古怪的盯着她看,手指也不自主的收紧。
余烬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在笑了。比起笑,那更像是胸肺气管连在一起震颤,余烬突然有点厌烦对方毫无营养的问话了。
“我说你变化很大,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了?”
“想笑就笑了。”余烬无所谓的耸耸肩,看着对方随着她的动作绷紧身体:
闭嘴吧……
这个白苏也教过她的不是么,让人安静的,咒语。
“您也变化很大呢,肩膀上的杠杠想必是多了。”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不知道是用多少条命换来的呢……”
男人顿时不说话了,刚刚那份与他的脸半点不搭的怪异温和一瞬敛尽,目光也变得阴冷下去。他嘴唇很轻微的颤了颤,但是没有逃过余烬的眼睛。
随着余烬话音落下,刚刚二人之间那种不协调感顿减。这样才对嘛,余烬想,大老远来找她,假惺惺的叙什么旧呢。
但这话,她大概是说中了。
余烬面上没变,心情却沉了几分。
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她没有把快乐建立在旁人痛苦之上的乖戾。单从结果来看,余烬无疑用最少的成本达到了让人闭嘴的目的。于是沉默像是潮水蔓延,只是男人眼里的冰冷越来越重,有那么一瞬间,余烬感觉到他是想要扣下扳/机的。
但是她很清楚,他不会的。
他不能。
因为白苏是最冷血的商人,眼里只有利益得失。她要的,是一个有用的她。既然白苏能让男人来找她,就不会想着千里迢迢回收一具尸体。
但如果她不从……
余烬从来没觉得违抗那个女人会是一个选项。
男人盯着余烬看了许久,那是极力想要分辨眼前之人究竟是人皮下的鬼还是堕成鬼的人。良久,他突然自嘲似的笑了,沙哑的声音里有古怪的情绪,像是一把攥住心头的血:“果然是她养大的,你太像她了。”
余烬无意识的皱了下眉,也不知道那个字眼撩拨出躁狂来:
“不要拐弯抹角了,她想要我做什么?”
男人却摇头。
“不然,是让您千里迢迢和我打招呼的啊?”她盯着枪,声音平缓沉和:“她若是想要我的命,是不会让您来的,我现在也已经死了。”
“不是白苏让我来的。”
“?”
男人缓慢的顿挫:“当然不是她让我来的,她甚至把你藏起来,藏的那么深,藏的那么好,呵呵,那女人怎么可能会让我们,找到你呢,余烬。”
“!”
脑子里呼啸过爆炸之后四散的残片,飞过旷野,飞过荒原,最后在光洁的玻璃面上刮划出尖锐的噪音。余烬觉得这就像是看了几百个章节,主角突然暴毙,作者告诉你这位根本不是主角。巨大的荒诞感袭来,继而是模糊的恐惧。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余烬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身体的本能让她第一时间抗拒。
“你在说什么。”
男人看着少女紧紧皱着眉,目光死死咬住他不放。哪怕刚刚被自己拿枪指着,都没什么反应,此时却显出慌乱来。
他声音突然冷下来,言语像是裹着冰壳:“看看你,人模人样的呵?还学人家考大学?哈,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你以为,如果不是那个疯女人一直护着你,拼了命放你走,把你摘出去,洗干净……就你?你能有个屁?”
多少年前古怪的闷痛又一次满上胸腔,血管里像是穿过带着倒刺的毒钩,余烬只觉得呼吸开始艰难。那恐怖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
鲜血,大火,红色的月亮。
明明男人多半是哄骗她的,他的话荒唐而无稽,空洞的像是最最拙劣的谎言。
可偏偏,从他一开口,余烬身心都在颤抖。
“你……你胡说……胡说什么!”
男人勾起一抹冷笑,像是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就算你蠢,也是时候该睁开眼睛看看了吧?余烬,来,好好看看,看看她为你做了什么,再看看你又做了什么。你以为,像你们这种人,真的可以放着一地狼藉不管,拍拍屁股走人么?你以为是谁让你现在能站在这里,听我说这些话的?”
“我没有。”余烬声音冷下来,可细听之下却在发抖:“那时候,我从没想过要逃……”
“没有?”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是啊,‘我没有,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也听不到’……”
他捏着嗓子,原本就粗粝的声音更显的阴森可怖:“余烬,你当然可以这样,你大可以这样,缩进你的壳里旁人的死活全都与你无关。你只负责好好活着,无忧无虑的活着,什么心理负担都不用有,啊,你本来不就是这样么?来!看看你过得有多好。”
“是——她!不——要——我——”余烬一字一顿,声音压低近乎嘶吼。
“是她!舍不得你!在臭泥塘子里一天天沤烂!”
手枪突然被人抓住,向着一旁的方向狠狠掰扭过去,仿佛破铜烂铁。下一瞬,老旧外套被人一把揪住:“她送我去监狱!她要我做替死鬼!她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一脚踢开!”
男人这一次反常的没有接话,他看着死死瞪着他肩膀起起伏伏的人,眼神有一瞬间的嘲弄,却又倏尔冷硬下去。
他开口,声音平缓,可听在余烬耳中却像是恶鬼的足音。
“你去过动物园么,看到过那些被人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么?你想给它们自由,的确可以直接打开笼门,放它们离开的……”
握住外套的那只手渐渐失了力气一般滑落。
“……可是,逃出去的猛兽终究是猛兽,在外面等着它们的,只有看兽憎恶畏惧的目光,和冰冷的枪口。你给予它的从来就不是自由……”
余烬慢慢蹲下去,双手抱住了头,蜷成小小的一团。但那声音并没有因为她的动作而停止。
“……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