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一路上都没什么精神, 缩在车里的一角合着眼,回到医院之后也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没说几句话就睡了。
即使徐安秋很想要问清楚,她究竟是怎么从医院里离开的, 血验单上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儿, 却也只能照顾着小孩儿的精神状态, 暂时搁下来。
华蠡对此倒是若有所思。
之后小孩儿的精神状态很差, 徐安秋过来的大部分时间里, 她都在安静的沉睡着。有了华蠡的帮忙,徐安秋也从“全职”转成了半个“兼职”,再后来渐渐成了拎着些水果营养品过来探望的人。
反正方家那边的资金就从来没断过, 医院提供周全的照料看顾,只要余烬乖乖的不出幺蛾子, 她其实不需要做什么实质上的事情。
说起来, 余烬其实算是个省心的孩子,后续的治疗无论是挂水还是吃药, 她都十分听话配合,不哭不闹的。除了这一次的偷跑之外, 就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事了。
徐安秋也渐渐放下心来,静候结果, 唯一让她担心的是余烬睡的也太久了些, 她都怕小孩儿会在某一天一睡不醒。
华蠡倒是挺乐观, 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笃定:
“别担心, 虽然不能下定论,但我感觉她没有大问题。”
“……”徐安秋白她一眼:“华大仙儿啊你?好歹给个理由吧……”
理由啊……
华蠡透过门上的窗户, 看了眼病房里白床单下呼吸沉沉的人,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理由就是她还有心思骗你。
这个小孩儿只是在装睡、装疲惫。
但其中原因她实在懒得深究, 私心也让她不是很愿意安秋太过卷入这个孩子的事情里。
即便些许稚嫩,但不得不承认,她有着明艳的面孔,那是还未完全展平却足以致命的美。
于是华蠡笑了一下,一脸的神秘高深:
“女人的直觉。”
“……”神经病。
再之后,听华蠡说,有几波小孩儿先后来看望过余烬。
有一次还弄的挺隆重的,为首的是个班长还是什么,捧了好大的一束花来。
但是来的次数最多的是个矮个子女孩儿,每次都是一个人,给余烬带了书本笔记,有时候甚至就直接在小孩儿病房里写作业。
听小护士们说,经常看到两个小孩儿头碰头的讨论问题,虽然说是“讨论”,但是每每都是那个矮个子小女孩儿单方面的置评,大多数时候还算的上是“客气”,也有时会恶声恶气的骂人,凶起来的时候什么都骂,诸如:“你没带脑子啊”、“你脑子进水了啊”、“你猪脑子啊”、“你这里面空心的吗”……
有的时候,值班的小护士听了心里都隐隐不忿,如此说一个脑部受伤的病人实在无异于拿刀子直接戳人家痛处,但是余烬从来不反驳,像是没有脾气似的。
对,就是没有脾气。
有一次对方骂得狠了,把巡房的护士都招了过去,正想批评那小姑娘几句。可余烬看到来人却突然开口,说的竟然是拜托护士一会儿送饭上来的时候,拿两份饭菜餐具。
护士:“……”
“俩小孩儿关系挺好的。”
华蠡这么给徐安秋做着总结。
电话那头冷冷淡淡的“哦”一声,说声:“我知道了。”
“您知道了?”华蠡夸张的重读了“您”:“那小的就先告退了,有什么事儿您吩咐。”
“哎哎哎……”徐安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转嫁错了人,赶紧不好意思的道歉:“哎呀虫虫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不得请你出去搓一顿啊!”
女人漫不经心的“嗯”一声,嘴角却不经意间扬了扬。
*
“不是都和你们说了,我从山上滚下去了。”
余烬看了眼坐在床边上,吃着一块钱一包麻辣小零食的小同桌:“你少吃点儿这个。”
“放心死不了。”于菁哼哼着,马尾辫一甩一甩的:“你别当我傻子,你从什么山上滚的,能摔进脑子里边儿去?”
“谁管你,我嫌味儿。”余烬冷声呛回去:“高山。”
“……”于菁气呼呼的狠咬了一大口,贱兮兮的凑到余烬旁边儿嚼:“那我更得吃了,熏不死你个狗骗子。”
余烬被小同桌缠了好多天,没办法,她只好把实情和盘托出,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别和别人说。”
于菁听完事情始末就合不上嘴了,她看余烬的表情像是看多大的仇人:
“规矩我懂,我又不属漏勺的,什么都往外说。不是,哪有你这么讲故事的,火烧起来的时候,你晕过去了?你要是个作者信不信我给你寄屠龙刀啊!”
余烬微微蹙眉,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好像是一场梦,她飘飘忽忽的,记忆一团乱麻,什么都不真切。
“我……我其实不记得了。”她顿了顿,眉头皱的紧紧:“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场大火,那就像是我的……一个梦。如果不是这个……”她抬了抬缠裹的像是木乃伊的双手:“我几乎无法相信我曾死里逃生。”
“那……阿姨呢?”
“方珩没事。”
余烬声音闷闷的。她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在火场上重伤,方珩一个普通人却安然无恙,甚至没有休息就直接去上班了,这事儿说出来,那个人估计会一枪崩了她的。
废物。
于菁沉默了一会儿,四处看看:“这两天我怎么都没看到阿姨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余烬的唇抿了一下:“她不会来了。”
小同桌疑惑的“啊”一声,“为什么。”
“不来就是不来,哪有什么为什么!”
果然,学习上怎么骂她都没事儿,一提阿姨准犯病。
“怎么,闹脾气了?是不是你惹阿姨生气了,她不要你了?”
余烬脸色很明显的白了白,没说话。
于菁愣了一下,心里“卧槽”了一声,心说:不是吧不是吧……
她突然觉得余烬有点儿可怜。两只手无措了一阵,最后轻轻拍了拍余烬的后背。
余烬读出了这动作里的意思,她呼出口气来,尽力扯出一个笑脸来:
“不是。我去过她的公司了,那里的人说她是升职,调到了外地去了。”
可于菁却觉得她这个笑难看极了。
她脸上看不到多大的悲伤,却有种荒无人烟的死寂。
“你……还好吧……别……别……”于菁本来是想说你别想不开的,但是又怕自己这么一说,倒是给对方提醒了。
“我没事。”余烬淡淡的:“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在火场里有点用的话,她不会走的吧,是我太没用了。”
于菁想出言安慰她“不是这样的”,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之后却不声不响的离开,这么看来,估计是和那场火脱不开干系的。
她纠结着措辞,却听到对方很轻却冷硬的一句:
“我得有用。”
*
时间在镜头的飞快切转中匆匆而逝,一转眼,半个月就已经过去。
余烬除了睡的多以外,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她身上的伤也渐渐愈合,长出新生的淡粉色,然后慢慢浅淡,多年之后会和陈伤混为一体,像是被生活痛吻过后的浅淡勋章。
画面定格。
与徐安秋或者华蠡同框的时候,余烬多是沉睡的,很少的清醒的时间,她也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但和于菁同框的时候,余烬却像是换了一人似的认真严肃且专注。
无论生活里发生过什么,穿针引线的连结起了多少死亡、鲜血和眼泪,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数学题目依旧很难。
“哎,你别学了,陪我说会儿话吧。”
这句话成了于菁的口头禅,后面往往还要跟一句:“哎余烬,我说你不是要变成书呆子那型的吧……那以后该没人给你写情书了噢。”
余烬的回应是没有回应。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即便长久的旷课,但依靠着同桌的补习,她勉勉强强没有落下进度。
元旦过后就快要期末考试了。
看到余烬不理自己,于菁“嗷”了一嗓子:“哦哦,我倒是忘了,余悬梁同学才不在意那些小屁孩儿的告白呢,人家有……”
余烬的眼刀狠狠的扎过来。
“……有’学习’!”
于菁一挑眉,每次抖个机灵然后看余烬吃瘪,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余烬:“……”
“你都抬头了喂,别学了别学了,你这这认真干嘛啊……”顿了顿,于菁瞥到同桌手里正在对答案的卷子:“哎?这不是昨天的卷子么?你什么时候写的啊……”
“昨天晚上。”余烬又埋头下去:“我想考好点。”
“哎呦,放心吧,你不会考的很差的。我说啊,要不要我故意考烂点儿,让你提高一名啊?”
“滚。”
“啧啧啧,好心当成驴肝肺。”于菁翻了翻余烬的卷子,发现自己给她带来的题目,对方竟然全部做完了:
“你……全做完了?一晚上就你……怎么做的完啊。”
“通宵做的。”
“……你牛逼。”
“没什么,白天睡多了。”
余烬轻轻撩了下头发,咬住笔杆继续看题,就仿佛能够一心二用似的。
不,她真的可以!
于菁和余烬这几天的相处下来,发现她真的不会因为自己分心,拖慢做题速度。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
“其实你现在做不出来的,只有后两道填空和最后的附加题,你只要把别的题目都做对就可以了……”
“不可以。”
*
余烬情况稳定,徐安秋也就抽空去外省看了方珩一趟,看着对方在公寓还傻兮兮的戴着丝巾,她默默从包里翻出一管药膏来。
“诺,这个特管用的,你睡前抹上,第二天用遮瑕一盖,保准看不出来。”
方珩的脸色有轻微的窘迫,她轻轻“嗯”一声,跳过了这个话题:
“余烬她……怎么样了?”
她没给自己打过哪怕一个电话,也没回过她一条短信。
“挺好的啊,这不是快要期末了,准备着考试呢么,天天和她那个好朋友窝在一块儿学习。哎,小玩意儿一个,天天还挺忙的。”
徐安秋说的是真话,隐瞒了部分事实的真话,余烬在病房里,的确不是睡觉就是在学习。
方珩很快的抿了下唇,终究是没好意思问好友,为什么小孩儿从来都不联系她。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很想念她的。
单方面的、孤独的想念。
是不是当一个人上了年纪,总会出现这样的困扰?
不像小孩子,每天都有新的精力,去关注新的人和新的事。
方珩模模糊糊的想起,余烬从很久之前就很少找她的,就算和做饭阿姨的联系都比和她的多。
送走了徐安秋,方珩转身回房间,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药膏。
她愣了愣,拿了起来,走进厕所去。
丝巾被纤细的手指解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痕迹。
都已经这么久了,但这个印子依旧分明。
她面无表情的拧开药膏,涂抹在指尖,耳边却突然响起小孩儿那时候在她耳朵边儿凶巴巴说出的话来……
药膏在指间转了圈。
药膏被拧好。
药膏飞进了纸篓。
女人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