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御卫手中刀枪,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明光,副都督看不清那是谁,努力辨认须臾,用汴宋掺杂的口音大声道:“原来是谢嗣爵,失礼失礼,本部奉命护太上回驾,打扰了。”

  说着一摆手,就要带兵进梁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副都督刚迈出一只脚时,羽箭从大门里破空而至,“夺!”一声钉进他脚前,羽箭离他脚尖仅指宽,距离控制得如此之好,放箭者箭术精湛。

  禁卫军反应不算慢,几名盾手飞快把副都督护在盾牌后,两旁,弩手搭了折翼弩等待进攻命令,数千禁卫军做出冲击姿势,兵甲碰撞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杀气扑面。

  副都督拍拍身前盾手的肩膀,示意他们先撤开,他朝门里人道:“是兵就得听令,今朝皇意如此,我等奉命行事,望嗣爵见谅。”

  他言外之意有二,一来解释自己此行为,属于迫不得已,再者是为寻问谢随之,问她真要否违抗帝命,拒禁卫军于梁园外。

  禁卫军欲冲进梁园动刀枪,总要找个合理由头。

  谢随之放下手中茶盏,就这么在禁卫军的弓弩瞄准下,悠然坐着:“副都督应该已经听说了,梁园李娘子,身上揣着枚北山纽印。”

  “便是这个了,”她从广袖里,摸出个朱布包裹的小方形物,放在茶几上,“副都督若存疑,大可移步来观。”

  物品在朱布包裹下,露出纽印的小巧四方形状,副都督望着它,犹豫地吞咽两下口水:“嗣爵这是何意?”

  舒照掌禁卫军时培养出的那批人,早已尽数被替换掉,象舞年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全是新面孔,没和谢随之打过交道,更不知梁园这伙人,其实都是些怎样的泼皮无赖。

  但闻谢随之道:“我能有何意思,不过是走凤纽印现身,则如圣太上亲临,副都督不想来拜见?”

  北山地位之高,天下无人敢质疑。

  副都督噎住,答不出话,此刻被邀请进梁园,他心里反而因那走凤纽印而生出惧怕。

  但是怕也不行,他奉皇命出来办事,妻儿老母的性命,都还在辛卫所那帮阉人手里,他不敢不听从皇帝命。

  面前是梁园门,身后是禁卫军,妻儿老母被皇帝握着生死,副都督唯有把牙一咬,心一横,豁将出去:“当今坐殿天子,乃是我主皇爷,禁卫军奉皇命,前来为太上清理往返道路,劝谢嗣爵休要横加阻挠!”

  面对副都督的翻脸,谢随之不恼也不急:“梁园自是不会干扰禁卫军做事,只是今日,禁卫军想踏进我梁园门槛,且要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

  话音甫落,不信邪的副都督,大力挥手,带人闯园,两拨人冲在门下,打杀声随尘乍起。

  上御卫和禁卫军,两方精锐中的精锐,终于在梁园门口短兵相接,彼时,柴睢和李清赏两个,正在大内看柴篌耍猴,舒照带人守在宫门下,准备随时冲进去,指挥使冯凭,尚未带着三大营,进城来维持秩序……

  皇帝想以不惊动公卿朝臣为前提,在皇宫里把事情解决掉,故而并未对忠臣府邸采取任何动作,甚至还找借口,打发了三大营指挥使冯凭暂时离开,没想到,他为今日之事费尽心机,结果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冲突结束的傍晚,偌大的汴京城未受到任何影响,学生照常下学,酒楼照常营业,九门出入秩序依旧,大内结束了一场滑稽的“权变”,梁园也洗干净了打斗留下的血迹。

  这本就是场早已注定胜负的斗局,在漫长的岁月深海中,掀不起多大惊涛骇浪,柴睢回家后,谢随之简单同她禀报事务。

  “后面的事,谢知方会接手,无须我们再多过问,”柴睢心情不错,但眉眼依旧俨肃,“不过回来路上,我听说,禁卫军也奉命围了几家旧臣府邸,你家虽无事,但阿照家未能幸免,阿照这会儿抽不开身,你不去于侯府看看?”

  “既梁园暂无其他事,那我便先走了。”自己家安然无事,谢随之自是要去阿照家看看。

  ·

  谢随之出梁园时,已是夜幕四临,她快马奔来于侯府,天光已彻底变黑,侯府门下,有两名带刀侍卫立在左右,门前街道上空无一人。

  门下那二侍卫中,一人过来牵马,另一人上前来禀报,抱拳欲开口,被谢随之抬手阻止,她却是半个字没说,大步流星迈进门。

  “随之来了,”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坐在院里独酌,努嘴示意了下面前空座,“过来坐。”

  此人一举一动,都带着祁东边军特有的板正,正是于漪白母亲,于冉冉。

  “于姨好。”谢随之拾礼,依言坐过来,看了眼面前可谓没动过筷子的几样菜,问:“怎没见舒姨。”

  于冉冉倒杯酒,递过来:“她有些不舒服,在屋里躺歇,于白陪着她。”

  亲长唤女儿于漪白,是做于白。

  “是旧疾又犯了么?”谢随之双手接下酒,说着就要站起身,“诸医官此刻都在梁园,我去请。”

  被于冉冉摆手阻拦住:“已看过大夫,不碍事。”

  说着,她捏起酒杯,谢随之会意地敬酒同饮,酒烧喉,辣得嗣爵胸腔里如燃烧起一团火。

  于冉冉被呛得咳了下,客观评价道:“这酒不好喝。”

  谢随之看眼放在桌边地上的黑色小酒坛:“确实没尝到过,这是沽的哪家酒?”

  “不是沽的,”酒又烈又冲,于冉冉却再倒一杯,“二十年前,抱于白回来时,阿照和他娘亲自己酿的酒,埋在后院枣树底下,今日被我刨了出来。”

  说着,于冉冉拿出张褪色的红纸,放在桌边。

  它原本贴在酒坛上,拆开密封酒坛的油布后,它掉了下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于冉冉笑腔道:“那时候,阿照听别人说,家里得女儿的,要埋坛酒,取名女儿红,他便酿了坛女弟红,说是也要等于白长大嫁人时,再刨出来喝掉。”

  在谢随之含笑的目光里,于冉冉也平静地笑了笑:“幸亏我刨出来开了坛,要真等于白嫁人时,阿照把它刨出来拿给人喝,于白恐会和她哥绝交。”

  想起小白鼓起嘴和阿照赌气的样,谢随之忍不住笑起来,却忽然听于冉冉道:“听阿照说,你和于白好了,我问于白,她否认了。”

  谢随之脸上笑意淡下去,愧疚地低了低头:“是我的过错。”

  于冉冉拿起酒杯,不清不楚道了句:“真叫你母亲给说准了。”

  “甚么?”谢随之不知于姨此言何意。

  于冉冉自是不会把自己年轻时,和爱妻间的相似经历,主动说与晚辈知,只是确认般问道:“你是真心中意于白,还是仅仅是因为于白成日追在你身后,一朝不再追随,你不适应,把占有误认为成了感情?”

  谢随之抿抿嘴,又将一杯酒灌进肚,辣得眼眶泛红:“非是误解,且还因看清楚自己心意太晚,叫中间蹉跎这些年头,而倍感愧疚,这些年是我对不起小白,她不肯原谅,是我自作自受。”

  “以后打算如何?”于冉冉知道,小女儿心里,除却谢家这丫头,再装不进别人。

  这些时日以来,于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些偷偷流下的眼泪,和许多个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都被家里人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