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庭凑深知,世间没有绝对坚不可破的联盟,只有没达到预期的利益,所谓聪明人,不过是比别人会做选择和判断,刘家确实是因柴篌而得以二度返京入中枢,但他老刘,并非只有依附柴篌才能活。

  既知柴篌是如此鼠辈,刘庭凑哪怕被脱三层皮,定也要想方设法,脱离那般地阴险歹毒之人。

  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做为岳丈,对于柴篌此人,刘庭凑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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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汴京,是一年四季里难得讨喜的好光景,日不骄,风轻摇,天高气澄,暑热的喧燥随云飘远,充斥在大街小巷的闷热和烦腻,为晨初雾露所打,湿落在地上,在水冲街时被冲入大小水道,一并同护城河水,流进四通八达的运河中。

  天温渐爽,菜市口脾气最暴躁的屠户裘四娘子,也褪下了盛夏时节的火辣,在水边磨屠刀时,爽朗开怀地同人说笑闲聊。

  是日,至暮色初临时,老少宗亲三两结伴出宣汩殿,微风拂过,诸人无不冷汗浃背,两股颤颤。

  今日宣汩殿内的事,若是宣扬到外面去,定会掀起不小风波。

  宗亲散去,风波方歇,可掀起风波的两位主角,其中一位瘫坐在金龙大殿上,面色如濒死灰白,另一位远远甩开众人,先行离开了。

  此刻,这位已走到宫城外。

  李清赏抬眼,便见长街被明暗光线,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夕阳下的路边摊,此刻近饭点,各般摊位铺面食客渐多,另一边是背光的地方,有身披陌生制式甲胄的卫军,在那里刚收整好队列。

  “那些是甚么人?”李清赏用力嗅着虚空里的食物香味,转头问柴睢,“好像列阵与人对峙了。”

  她对动刀动枪的氛围,并不陌生。

  “咱们今日同柴篌对峙时,三大营调兵入城了。”柴睢腹中饥饿,瞧见路边有家卖饼的招子,登时满心想吃韭菜鸡蛋馅的素菜饼,眼睛盯着饼摊挪不开。

  “你调的,还是皇帝调的?”李清赏对于其他兵马出现在此略感意外,毕竟今日在宣汩殿里,几乎每个人都在强调,今日事半分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将会引起社稷不稳。

  李清赏当时可心说,甚么社稷稳不稳,这分明是人们常说的家丑不可外扬,当家丑放到他们柴家时,就成了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件,有些人,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柴睢在身上摸来找去,漫不经心道:“阿照和皇城卫对峙上了,禁卫军围了梁园,三大营未免两方动刀兵,有责调兵入城,不必奉任何命令,带钱了么?”

  柴睢摸遍全身,没带钱。

  李清赏点头又摇头,点头表示知了那些陌生甲胄来自三大营,摇头意味自己也没带钱,出门时着急,钱袋子落家里了。

  柴睢举目四望,朝个不起眼的墙角下走过去,李清赏跟着迈步,拐个弯后这才发现,原来舒照带领的上御卫二十余人,并一架马车正等在此处。

  “带有钱?”柴睢走过去同舒照说话,“想吃那边的菜饼了。”

  舒照即便身披甲胄腰间佩刀,依旧是上午送她们来时的那幅大大咧咧,完全看不出白日在宫门外,和禁卫军之间,发生过怎样的对峙与熬搏。

  他掏出钱袋子,递过来:“乘车么?”

  “走一截,过了这段路再乘。”柴睢打开钱袋子看看,应了舒照之言,拉李清赏朝那厢路边馅饼摊去。

  此处街道虽不若大明御街繁华,诚也因临近晚饭时,往来正多,饼摊前围了七八位食客。

  柴睢买了李清赏想吃的羊肉饼,以及自己要吃的韭菜鸡蛋饼,两人在熙来攘往的街上,边走边吃,边吃边聊。

  不聊不行,李清赏见识过今日事后,有万万千的话想和柴睢讲,胸腔里炽热翻滚。

  “我以为,今日你会在宫城里,和皇帝刀子见红,嘶——”李清赏说着话咬一口饼,刚出锅的热馅饼烫嘴烫牙,叼不住,险些再吐出来,被她抽几口气囫囵吞下。

  柴睢偏头看她被烫嘴,甫腾出手,准备伸过去接她可能吐出来的烫嘴馅饼,便见这女子嘴里三团两团,梗脖做了个吞咽动作。

  得,吃下去了。

  “倘真到刀见红那一步,内阁和六部尚书,会以最快速度率百司诸臣闯宫,”有了李清赏被烫的前车之鉴,柴睢把韭菜馅饼,沿边缘咬个口子放热气,“在宣汩殿时,我见你似乎不曾被那些把戏吓到,热闹看得可足?”

  街两侧商户林立,旁边路边摊棚子下,摊主正用大铁锅炒菜,灶肚里的火苗忽沿锅壁窜起火焰,挥舞着黑色铁铲的摊主,颠勺动作大开大合丝毫未停,仅是眯起眼,把身子稍往后避了下。

  斜对面酒家二楼,有酒客于敞开的窗户前,挥着手臂唤下面路过的食担子,先是大嗓门问询了价格,随后要食担娘子,给他称一只麻辣味鸭架送上去。

  这时候已有菊花卖,售花小姑娘擓着竹篮穿梭在人群中,菊花卖了整日,看起来已不算新鲜,仍有书生购买一朵,簪在帽上,摇晃着手中纸扇,与同行者继续往前走去。

  虚空里弥漫着层大内宫城没有的暖意,似有若无萦绕在周围,慢慢驱散着人身体上的,从宣汩殿带出来的冷气。

  李清赏皱起鼻子嗅了嗅,暖意里有炒菜香味、新出炉的芝麻烧饼味、炒黄豆凉粉味、果蔬捞上洒的酸梅粉味、烤羊肉味、酒酿味……

  千百般气味混杂在这片街道上,叫人闻了,心里倍感踏实。

  便在这喧闹的万丈红尘里,李清赏咬着馅饼,不经意间扫了柴睢一眼,电光火石间,有道虚无缥缈的东西,从她脑海里飞快闪过,快到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她没有强迫自己去抓找那稍纵即逝的东西,笑了下道:“皇帝当真会颁罪己诏么?”

  今日在宣汩殿上,皇帝柴篌登基前,利用权势走私铜矿,牟取暴·利,草菅人命的事,被人揭发出来,真相令在场宗亲瞠目结舌,大宗伯更是直接改新了人生七十余载来,好不容易才积攒起的见识,当即不容商量地要柴篌下罪己诏罪己。

  朝臣只知上御卫和禁卫军今日对峙,惊动三大营调兵来调解,却然无从知晓,今日太上入皇宫后,大内究竟发生何事,倘柴篌下罪己诏,反而是公开向世人承认,自己曾做过些见不得人的,不配为君父的坏事。

  那不是一个皇帝能承受的自我认罪,可当罪己之事被大宗伯提出来,他不仅没有拒绝,甚至爽快地当场答应罪己,还承诺会亲自书写诏书内容。

  柴睢呼着手中馅饼,不慎被馅饼里翻冲出来的热气烫到上嘴唇,她抿起嘴缓了缓,道:“你听柴篌瞎扯,不直接把刀架他脖上,他绝对死不悔改,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的就是柴篌。”

  李清赏道:“应该瞒不住罢,不是打算要废后?”

  皇后刘俪吾与人私·通之事,也被柴篌鱼死网破般当殿捅出,他想以此举,借宗亲和太上之手,将刘庭凑父子逼出颍国公府,逼到他面前来,可他的这个计谋没成功。

  在刘文襄把一系列人证物证摆在众人面前,条理清晰地一通分析,将太敬皇帝陵被掘,与滴血验亲之事,全部串联起来时,柴篌为自保,当众把结发妻刘俪吾拉下了水。

  无论找何种理由来解释,刘俪吾后位必废,将来所有史书集册,都会以废后书上内容为准,记录象舞国母兴废事迹,而后以之为鉴劝诫后世。

  翻遍史书典籍,前人无一记录不是在总结经验,以教训后世子孙,可典籍故事浩如烟海,经验教训多如牛毛,世上又有几个后人,做得到以史为鉴。

  明知故犯才是正常,凡能做到一二之肤浅者,动辄会被吹嘘成圣者明贤,书史者必将大书特书,大赞特赞之,甚而立之为后世榜样楷模,宣扬“大丈夫当如是”之说。

  实则仁礼德化之下,真相丑陋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