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加荣越说越激动,最后两句话,几乎是贴着刘毕阮的鼻尖低吼出来,刘毕阮一方面被幺弟凌厉的气势吓住,一方面又被幺弟所言震撼住。

  他呼吸粗重且急,促使胸膛不断大起大伏。

  良久,良久后,他似乎终于听懂了幺弟说了甚么,他拨开刘加荣,踉跄朝屋子这边冲过来。

  “爹!”刘毕阮冲过来,跌跪在父亲跟前,不可思议地拽住他爹所坐椅子的扶手,“加荣所言,句句属实乎?”

  面对兄弟的俩争吵动手,刘庭凑皆是无动于衷,此刻,被长子如此质问了,他慢将视线从窗户外收回,悲哀地看长子,昔日容光焕发一团和气的脸上,此刻布满忧愁和懊苦。

  他长长叹息一声,道:“宋王飞马来书报朝廷,太敬皇帝陵墓数月前被掘,棺椁遭撬,经检查,尸骸缺少两根手指骨,而掘陵之人画押口供,指出其乃受大内辛卫所之指使,你说,究竟会是谁,敢指使他们掘陵?”

  辛卫所是皇帝暗中成立,专为他个人做私事的私卫,算在内廷隶属,由太监马宝楠总裁诸务,财政供应及一应人手任用,由内廷大太监封宝,划之于内廷平摊和承担。

  辛卫所既在内廷,属皇帝私务,百司朝臣不曾多过问,内阁亦不曾对它有所置喙。换句话说,辛卫所只奉帝命,其余人等无权调用。

  刘毕阮不敢相信父亲所言,即便他立马想起来,当年柴篌曾动手打过他爹柴庄懋的事,还是下意识反问:“谁敢言,非是马宝楠欺上瞒下,假借皇命?”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父子心知肚明。

  马宝楠曾收过刘家银两宅院等孝敬,帮刘家透漏过些许与皇帝有关之事,老话说“小时偷针,大了偷金”,那等奴婢敢在不起眼的小事上卖主利己,难保不会在更大利益面前,背主而谋之。

  这几年,刘加荣投身军伍,至今不知父兄和马宝楠间,曾有过何种往来,闻罢长兄言,他直白问:“若是如此,则马宝楠所图为何?”

  究竟是何原因在背后驱使着,让地位身份已经不俗的马宝楠,胆敢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来?

  刘毕阮常年看不惯幺弟,对于刘加荣的疑问,无论符合逻辑与否,他总是下意识反驳:“我们要是知马宝楠所图为何,那一切不就都真相大白了,岂还需要在这里猜来猜去?”

  长兄对他又是吃了枪药般发冲,刘加荣并不服气,无奈父亲在场,他说不得甚么,最后沉着脸看父亲一眼,欲言又止。

  知子莫若父,刘庭凑太清楚膝下二子各自是何脾性,故而不能有半点偏颇,他选择忽视幺儿的委屈,同样也没给长子好脸色。

  国丈冷声冷气道:“甚么都不知道的东西,我把你扣在这里,你还敢踢天蹦地,真是要反你老子了。”

  刘庭凑从桌角抽出封密信,用力甩长子脸上:“拿去好好看看罢,看看大内那位,究竟是打算如何弄死我们一门三父子的!”

  厚厚一封书信,里面密密麻麻写满字,刘毕阮拿在手里,一时间竟觉得它重如千钧,打开书信时,他两手不受控制开始颤抖。

  刘加荣也凑过来,欲和刘毕阮一起看,见刘毕阮那拿信的手不住轻颤,他意味深长看了眼长兄。

  “不,不可能!”

  未等逐字逐句浏览的刘加荣,仔细看完书信内容,刘毕阮猛然把手中七八张信纸,用力团在手中,他拔高声音,怒意和诧异、不相信,以及动摇不安等诸多情绪,轰然上涌,冲得他眼眶泛红。

  他站起来,质问父亲:“柴篌为何要如此?他没有理由,我们是他坐大殿最忠诚的拥趸,他为何要如此陷害刘家!我们父子,是为谁承担了駮铜矿的意外,是为谁承担了百年的身后骂名?他难道就不怕我们揭发他,让他身败名裂,遭万世唾骂?!”

  “是谢知方,肯定是谢知方,是他在中间挑拨离间,谢知方是梁园的人,他是梁园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细作,爹您莫要中了那厮的离间计!”刘毕阮挥舞着两只手,绞尽脑汁为密信内容辩解。

  其实,他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何想总想为柴篌开脱,不知从何时起,他和柴篌的荣辱,似乎绑定在了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密信内容为真,那他和柴篌之间,就不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变成了以他父子身家性命之损,换皇帝柴篌百代万世之荣的关系。

  皇帝步步算计,步步没给刘家留活路,他已准备好揭发皇后私德有损,从而制造舆论,逼迫废后,从而借机再把刘家在朝地位往上抬高。

  出头椽子先烂,届时,刘家势头过盛,有的是人愿意跳出来,替皇帝收拾刘家。

  刘毕阮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当年,父亲并不看好柴篌,是他设计嫁女弟与柴篌,是他绞尽脑汁,做出许多利好之事,才勉强说服父亲支持柴篌。

  一路来,他追随柴篌那样久。

  从贫瘠偏僻的苍凉宋地,到物阜民丰的天城汴京;从买不起匹祁东汗血马的囊中羞涩,到坐拥万方财富的天下第一;从名不见经传的宋王公子,再到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

  这一路,来他对柴篌赤胆忠心,死心塌地,间或为完成柴篌之命,不惜违背父意,可柴篌却要在背后捅他刀子,要把他往死了捅,捅得所有旧日人证物证灰飞烟灭,捅得象舞帝未来一片光明盛大。

  凭甚么!

  刘庭凑岂会不知儿子在想甚么,他笑了下,非是听了甚么笑话的笑,是被气笑:“我们谁也没想到,皇帝心计竟如此之深,怪不得,当初太上与和光内阁,要定下那么个,看起来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来汴京当继人,却原来,是我们目光短浅,全都被皇帝给骗了。”

  国丈似乎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尤其叹气时候,板直的后背终于显出佝偻:“还是要承认咸亨帝不凡,要承认和光内阁眼光毒辣,虽然和光因耿介输了官位,但这一局,我们确实输了。”

  刘加荣对父兄之言满头雾水,和皇帝姐夫有关的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但他知女兄在大内的事,便也明白,此时,皇帝是诚心诚意要毁他们刘家。

  能分清敌友,这便足够。

  “兄长,梁园佐臣谢随之,早已给我们送来证据,证明是皇帝指使辛卫,掘太敬皇帝陵盗的骨骸。”刘加荣说出来的话,像烧红的铁针,无情戳在他长兄翻腾的胸腔里。

  他兄长的心肝脾肺肾,被燎烧得滋啦响,烧得血肉片片模糊,他却还没有住口:“皇帝大费周章这样做,不过是为造假,证明太上皇王,非柴家血脉。”

  若是如此,届时所有被柴篌怀疑是咸亨旧势力的公卿文武,以及世家勋贵,就再没了支持梁园的理由,否则,那些人便属于十恶之谋反,罪不赦。

  接二连三的事实,让刘毕阮备受打击,脸上血色尽失。

  趁此之时,刘加荣眼底谋光迅闪,补充道:“我在军里时,听那些负责处理战后尸体的人说过,骨烧成灰,溶于某种水液,则无论谁人血液滴入,皆可与那骨灰的血亲之血相融,大望年,朝廷对英烈抚恤甚厚,有人冒充英烈遗属,军里便使用如此之法辨别真伪,这般看来,找人冒充太上生父,并非不可实施。”

  说着,他看向父亲,半垂眼眸低声道:“梁园有否骗我们,其实很快就能见分晓,爹您不必过于焦心。”

  刘庭凑沉默未语,他比谁都清楚,儿子们在自己面前,究竟是怎样的各怀鬼胎。

  太上王驾尚在北山未归时,谢随之已全权代表太上,与刘庭凑见过两次面。

  国丈彻底被说服投向梁园,是在昨夜,万亭芳被秘密送来他家中时,可是,他对梁园的招揽,始终保持怀疑态度。

  直到今日黎明之前,大量禁卫军秘密调动,有小股人马,秘密埋伏在他家周围,他才终于决定,接受梁园的邀请,于争斗中站到太上所属行列。

  沉默良久,年过半百的老人家,缓慢舒展开了眉心压出的褶皱,靠在椅子里,怅然叹道:“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1】,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父子三人,中那位的心计中得如此之深,走私铜矿谋利也好,为除后患谋害李家女也罢,到头来,皆是那位欲借梁园之手,彻底摧毁我们。”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刘庭凑越说心中越难受,只觉自己是玩一辈子老鹰,末了却被麻雀啄了眼,再三叹息:“直至昨日为止,老夫尽力了。”

  作为一家之主和一党魁首,刘庭凑要保刘家,保的所有拥趸,知晓柴篌如此歹毒计谋后,他唯有审时度势,选择支持柴睢,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谢随之那年轻人来找他谈判时,便是拿捏住了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