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伯使唤柴睢:“皇王帮老臣扶它起来,老臣腰弯不下去。”

  彼时马宝楠正好在旁,闻言快一步给大宗伯拾手拐,心里纳闷儿,这种紧要时候还想着拾手拐,大宗伯搞甚名堂?

  “既然公家信任,则老臣以为,此事处处透着可疑,”在马宝楠扶起手拐后,大宗伯放缓语速,不紧不慢道,“最妥当还是得教三司去查办,当然,这期间宗府会全力配合,皇王乃国朝太上,煌煌大周昔日主,岂容随便甚么阿猫阿狗来耍些把戏,便教红口白牙说假成真。”

  几句话听起来有几分责备皇帝的意味在其中,似在说皇帝听风就是雨,没经过核查判定就整这出事来,委实不像话。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滴血验亲给众宗亲带来的万丈惊骇,已在大宗伯沉稳而不失犀利的言辞中逐渐退去浪潮,殿内先后冷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选择“装死”。

  若是知会有这一步,他们绝不会信皇帝的说法被骗来此,宗亲比猴精,很清楚这般场面里自保最要紧,只管各显神通降低存在感,生怕不留神被注意到,至于大人物们唱甚么戏,出去支愣起耳朵听,无一人敢插嘴出声。

  对于大宗伯之提议,柴篌定然不同意,单手撑住额头困扰道:“大宗伯之言朕深以为然,可交给三司去调查便等同于公之于众,则天下人会如何看朝廷?文武公卿会如何看皇家?我们柴家是万方表率,倘这般事被喧嚷出去,柴氏还有何威望可谈?柴氏又该如何坐大周江山?”

  “这个……”大宗伯心中正是为此万般纠结,犹疑不定,“公家所言不无道理,可天家无私事,绕不过朝臣,晚些透漏到前朝,说不准中间还会出何种变数,三司里面尽专人,查疑断狱厘清纷乱,他们比老臣更在行。”

  大宗伯不愿在此时受下皇帝给予的信任,年过七十,若再看不透名利富贵,便可算白活七十年。

  眼看着大宗伯在这里推诿扯皮,柴篌心中微焦,认为大宗此举是不想坐实自己当年失职,遂委婉安慰了老人家几句,最后道:“朕还是觉得此事不可声张,既大宗伯调查不方便,朕可让辛卫所的人给您打个下手。”

  辛卫所又是甚么上不得台面的猫狗,大宗伯更看不上眼,委婉拒绝了,欲继续东拉西扯,甚巧,马宝楠干儿佟嘉乐缩手缩脚进来,在他干爹耳边耳语了几句。

  马宝楠转至皇帝身边低声禀:“华盖殿刘大学士来了,递了急牌。”

  “他这个时候来做甚,”柴篌本就皱起的眉头更拧紧几分,视线在朱季读和柴睢间走一圈,他表情看起来还是因为不想让官员知道宣汨殿内这一切。

  他此时最不想见的人里正包括刘文襄,实可恶那老东西递了急牌。

  依例,内阁之臣递急牌便是有不得了的迫切事需天子裁定,皇帝无论如何当见之,且大宗伯及一众宗亲在场,他柴篌想以后也没法赖掉刘文襄曾在此时来过宣汨殿,遂压着不耐烦虚弱摆手道:“请刘阁老进来。”

  吩咐既出,大宗伯微不可查松了口气,殊不知老人家所有细微反应,皆被对面人悄悄看在眼中。

  且说刘文襄是正儿八经在朝实权正官,非马宝楠朱季读之辈,宗亲们跪地堵着路,柴睢抬了手起之入坐,铁青着脸的刘文襄得以趋步进前。

  至前向皇帝和太上分别拜,刘文襄此刻岂会不明白,舒愚隐率上御卫列队宫门外和眼前境况息息相关,可他愣是卖了个糊涂装作不知,禀道:“通政司新收宋王飞马报,太敬陵遭掘,部分骸骨被盗走不见。”

  “甚么?!”刘俪吾倒是最先惊诧出声,殿内紧着再度哗然。

  刘文襄嘴里那句“臣特来请皇帝示下”被淹没在喧议中,柴周政权稳固,竟有人敢冒诛九族之罪掘盗皇家陵墓?!

  “安静。”柴篌在失控的闹哄哄声中虚弱地压压手,结果没人搭理,底下照旧议论纷纷。

  彼时换作大宗伯抱着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她老人家对面,李清赏算是看到了真正的热闹,前脚有人来与太上皇王滴血认亲,后脚柴篌他亲爹被掘陵的消息就送进来,她不信里面没有关联。

  李清赏趁所有人不注意,把捏在手里的牙牌悄悄还给站在水晶碗旁看热闹的柴睢,又趁柴睢侧身回头之机,她看清楚了这家伙清澈眼眸里隐藏的一抹戏谑。

  李清赏心中了然。

  便在此混乱之际,马宝楠干儿子佟嘉乐再次着急忙慌进殿给他干爹禀报来甚么,马宝楠即刻转告知给柴篌,柴篌一怒之下摔了刘俪吾端在手里的茶盏。

  盏中有水,摔碎在月亮门正中间的高脚茶几下,水珠和碎瓷片飞溅起来,柴睢躲避着往后退,正好挡在李清赏侧前方,隔断了柴篌夫妇与李清赏之间的空间,不知是无意之举还是故意而为。

  茶盏碎裂,殿里瞬间安静下来,柴篌苍白面容浮上几分怒意:“诸位想说甚么,且逐个表与朕听,莫要七嘴八舌,不然朕听不清楚。”

  不让说时叽叽喳喳,让说了一个个屁都不敢放,宗亲们再度集体伏跪下去,对皇权表示惶恐恭顺。

  此般境况让柴睢熟悉得恶心,心说过去几年了,这帮人还是三板斧老一套,没丁点改新,可想而知,柴篌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登大位几个春秋过得绝不会舒心。

  然也,这算是柴睢对柴篌最卑劣恶毒的惩罚。

  殿内安静下来,刘文襄穿筋透骨的目光已把朱季读打量个遍,这厢再给柴篌拾礼道:“臣请皇帝示下。”

  亲爹陵被挖,柴篌痛心疾首,已然要哭出来,红着眼眶问:“既是太敬皇陵出事,宋王来书里可有相关探查禀报?”

  刘文襄把手中折报往上递:“折报中有详陈,只是牵扯到宫里人,臣不敢擅自决断,不巧首辅告病假不在,臣只能来请皇帝示。”

  “牵扯到谁?”柴篌疑惑中从马宝楠手中接过宋王折报。

  刘文襄并未回答皇帝,不多时,皇帝看罢宋王折报,气得两手发抖。

  “马宝楠,”柴篌合上折报,几乎是咬牙切齿,“宋王折报中说,他抓到掘皇陵者,拷问后,竟供出指使之人叫佟嘉乐,据说在大内当差,此人你可认识?”

  柴睢和大宗伯及众宗亲中或许有人不认识佟嘉乐是何方神圣,却然也有人认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深宫小宫人,彼时认识佟嘉乐的人心下顿时惊若擂鼓,生怕佟嘉乐摊上的事会牵扯到自己。

  马宝楠吓得跌跪在地,错愕片刻颤抖道:“佟嘉乐乃分管各殿茶水点心的小奴婢,年前才被调到奴婢手底下当差,此刻正在殿外侍奉。”

  还行,不仅没急着撇清关系,甚至隐晦地把总揽内廷诸司的禀笔太监封宝牵扯了进来,这个辛卫所督公没白当,能耐大有长进。

  柴篌咬牙,正欲言,被刘文襄直眉楞眼截断:“既然如此,可将人传进来问问,宋王一并将所抓掘皇陵者送来了,当庭对质也是可以。”

  柴篌登时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好想国丈刘庭凑在此帮他,可惜那老东西借口避嫌龙津府罢工事,告病假回家去了,内阁大小事宜现悉数落在二把手刘文襄手中,故凡事牵扯前廷公卿,柴篌每每只觉好生掣肘。

  皇帝眼睛渐渐湿润,束手无措地看向大宗伯,不巧大宗伯正在眼观鼻鼻观心,他再看向太上皇王,太上皇王正盯着那只滴血验亲的水晶碗若有所思。

  “女兄!”皇帝当着宗亲和公卿的面忽然哇一声哭出来,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皇考陵被破坏,这可该如何是好!”

  皇帝嗷的一嗓子哭嚎把柴睢吓个猛激灵,李清赏跟着也被柴睢的反应唬不轻,以为这家伙真被吓到。

  不料紧接着,柴睢裳角一提原地跪下,吓得在场所有人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个尽,不仅李清赏亦没能幸免,更可怜大宗伯那把老骨头今日里是接二连三硬往地上磕。

  此起彼伏的扑通声光是听着就让人觉着膝盖疼,跪完后殿内须臾间静针落可闻,现场最置身事外的李清赏胆子大,暗暗抬起眼睛看柴睢。

  此般意外之下,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先给柴睢跪下的柴篌诧异开了口,带着哭腔,话里话外听着像是在怪太上胡搅蛮缠:“女兄这是何意?”

  柴睢学不来柴篌那般装着无辜转嫁责任,更无眼泪可掉,心里把生平所有委屈事想个遍也愣没能挤出点哭腔,只好颓然朝滴血的水晶碗一抬手:“此事尚未解决,谁人陵墓被掘谁人尸身被盗,该是与孤毫无关系,皇帝乃一国之君,你不拿主意要来问孤,倘出事,也谁来承担后果,孤么?”

  话语露骨,是半点面子不肯留了,柴篌被说得面颊一热,颓然跌坐在地,把拉着他的刘俪吾也带跌。

  皇帝不说话,抽噎着低声哭起来,像是被皇王给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