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柴睢听见那些话,笑得嘴快咧到耳朵根,心说我们家李娘子那可是带着侄儿单刀赴会上汴京的人物,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的情况都不知遇见过几多回,下个区区都察院狱何足挂齿。

  自豪地笑罢,柴睢转身来到紧闭的浴室门前,尚带着笑意的眼底微微湿起来,她知道,她家李娘子当时定然是怕的。

  李清赏是那样一个怕疼又怕死的人呀。

  怕是本能,是与生俱来,没人会不怕。

  十四岁的春波头次执行任务时杀了人,躲屋里哭两个昼夜;十六岁的随之在微服时杀了个刺客,接连梦魇十九日;十七岁的阿照杀死个劫路匪,手抖一个月;便是昔年的柴睢,手染人命后亦是怕得不敢观神像。

  血肉之躯,谁都会怕,纵使可以把“怕”强行隐藏,可入夜时的眼泪,无人处的颤抖,噩梦中的挣扎,绝望中的恐惧,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断之不绝。

  侧颈上薄薄的衣领渐湿,柴睢搓了手把人抱更紧,耳语轻慰:“咱们已经到家,不怕,不怕了。”

  “我知道,我不怕,”李清赏呜呜咽咽着,身体轻轻颤抖,声音含混不清,说话自相矛盾,“我就是想告诉你,其实还是会害怕啊,非常后怕,柴睢,柴睢,你说当时万一他们直接把我杀死在大狱里怎么办,我甚至来不及再见你一面,来不及再看一眼昊儿,越想越害怕呜……”

  她放声哭起来,哭声里除去害怕,似乎还有其他。

  外面有甚么东西急促且密集地砸下来,于哭声中侧耳听,是落雨。

  落雨打在院里芭蕉树上,声响阵阵,据说雨打芭蕉时可将心思低低诉与爱人知,大抵雨携了风来,风吹雨打,芭蕉哗啦时檐下铁马亦铮铮。

  屋里闷热并未及时消退,柴睢身上又是汗又是泪,却也不敢乱动,任由李清赏趴在怀里哭。

  她就这么安静坐着,听风声,听雨声,听耳边哭声,太上皇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曾经视为麻烦的人牵住喜怒哀乐。

  这真是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

  未几,涤尘顶着哭声在门口露了露脸,打手势询问是否要打开门窗撤走冰鉴,大雨瓢泼罢的夜里天温会转凉,若是贪一时之凉快,过后恐会身体不适。

  柴睢自然无有不允。

  待李清赏哭得差不多时,门窗大开的屋里闷热早已散去,雨意被风捎进来,抽噎中的她鼻音浓重嘀咕:“怎么有些冷。”

  “那你去床榻上躺着罢,”柴睢平静道:“我去打点水来,顺便再换身干净衣物,你眼泪鼻涕全蹭我身上了。”

  李清赏不信,起身朝床榻去时指了下地上她擦涕泪用过的软纸,底气不足狡辩了句:“我有自己擦眼泪鼻涕的。”

  柴睢无声笑,起身后顺手揉乱李清赏头发,并在李清赏要捶她时撒腿就跑。

  “挺好的!”柴睢跑到屋门口冲里面人嚷嚷。

  “甚么?”屋里人没听明白,哭成狗诶好甚么?

  柴睢莫名其妙道:“这场雨落得挺好。”

  .

  说是去打点水来让李清赏擦把脸,其实太上也顺便见了几个人处理了点事,打水回卧屋时,等着擦把脸的人已肿着两只核桃眼进入梦乡。

  “殿下。”涤尘蹑手蹑脚掀门帘。

  柴睢食指竖在嘴巴前做了个不容置疑的噤声动作,恍惚间,涤尘想起年初一平明时,自己便被殿下做过这般噤声提醒,而噤声的原因,也都是因为李娘子在睡觉。

  涤尘把气声放低到近乎纯比口型的地步,道:“秋实和侯郅风在外请见。”

  鲜少见上御卫会过来内宅。

  “去东边耳房等我。”柴睢回应了涤尘,到床榻前查看李清赏状态。

  李娘子睡是睡着了,不过还在偶尔打声哭嗝,眉心轻蹙着,模样不算安。

  “我在耳房处理点事,”柴睢俯下身来低声呢喃,拇指指腹推了推那蹙起的眉心,“很快回来,你不要再害怕。”

  “嗝!”因疲惫而入睡梦的李清赏恰时打出个哭嗝,逗笑柴睢。

  三大暗卫长之一的秋实,和今晚当值的上御卫副统领兼太上护卫长侯郅风,被合璧引到正厅东耳房小书房不过几口茶功夫,太上迈步进来。

  “殿下。”二人同时抱拳问礼。

  柴睢摆手免礼,倒两杯茶出来:“坐下说,何事?”

  三人分坐书桌前后,秋实与侯郅风对视一眼,后者颔首先禀道:“上御卫在后园外篁竹林,捉住二鬼祟者,未及带回去问询,两人同时咬毒自尽,身上未搜出任何能证明身份的凭证信物。”

  人命关天,怪不得要找过来内院禀报,柴睢点头没说话,又冲秋实抬抬下巴。

  秋实人如其名,长得老实巴交,一张脸平平无奇,让人看了记不住模样,开腔说话时也是老实巴交语调:“有人打听殷守康,打听到安全宅附近,许再过一二日,殷守康踪迹会被发现。”

  外面雨势依旧大,甚至毫无放缓之意,仿若是月神在报复几日连热的日仙,今夜绝要用风雨把天地间的暑热痛快清洗透彻才肯罢休。

  雨声如珠落玉盘,显得小小耳房书屋书内格外安静。

  思忖片刻,柴睢语慢声低道:“抬尸报官大理寺,莫等明日,执我玉牌连夜去。”

  太上长久在上御卫放着方通行玉牌,以便上御卫使用,侯郅风领命称是。

  柴睢随后看向秋实,沉吟道:“他人打听任其打听,若遇欲灭殷守康之口者,使有来无回,你若人手不够用,便向芮芳春波借,即便安全宅暴露,殷守康亦不再挪转。”

  秋实虽不解主上之意,然素来令行禁止,应了喏与侯郅风一并退下,柴睢起身至门口,目送二人从耳房东边小门绕东边跨院离开。

  避雨候在正厅廊下的涤尘,准备撑伞过来接殿下回卧房,却见她家殿下独个将身靠在门框上,沉沉目光望向大红风灯照映下的院中夜雨。

  观雨片刻,柴睢轻声叹息。

  殷守康之所以能不动,乃因其所在安全宅位于朝廷新贵谢知方眼门帘下,无论谁敢找上殷守康,奉了命的秋实定会闹出动静,狠狠惊动住在附近的谢知方。

  谢知方,尊皇考之事里振臂一呼集皇党,跻身成为皇帝信臣,且不说他自己以进士之身列朝堂,谢知方的家世比其才干能力而言,会最先令人望而生叹。

  其父祁东军老帅谢伯升,母青田赵氏女、文相阁老赵长源堂姊,胞妹谢云涯在祁东名声正起,天子太傅定国公谢重佛是他姑母,西疆祁东军以及整个博怀谢氏是他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