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赏没忍住,拿筷的手手背遮嘴嗤嗤笑起来,另个手肘捣柴睢道:“别两个人好上后据说甜言蜜语说不完,成天跟泡蜜罐子样蜜里调油,你倒好,少促狭我几句吃不下饭的。”

  “所以说,”她再笑着问,“忽然讲这些做甚么,你吃饱啦?”

  柴睢拿起手帕擦擦嘴角,眼角眉梢的细碎笑意再是故意也掩藏不住:“无他,见你思考问题有感耳——童山长有你这样的下属,是他坚守多年修来的福份。”

  方才还被揶揄,这会儿又被夸奖,李清赏打量过来的目光登时充满怀疑与戒备:“你这句夸奖怎么听着不对劲,像是在哪里等着要坑我。”

  “我会坑你?”原本的感慨没能继续说出口,太上那双素来沉稳冷峻的眉一挑老高,“你摸着良心说,我何时坑过你!”

  李清赏狐疑之色未减,无比认真盯着柴睢脸上所有细微表情,连她长睫闪动的眨眼亦不放过。

  沉默须臾,一道明光终于冲破心间那曾经毫不起眼的疑惑,把那早已触手可及的真相直坦坦摆在眼前,李清赏顿悟了:“何时坑过,你简直时时都在给我挖坑,我太笨了,若非你方才那句话,我至今不曾反应过来,三月皇后西苑宴,压根就是你给我挖的坑,你说是与不是?”

  一个挖出来让她跳进去,促进她和柴睢好上的坑。这个人嘿,委实不磊落。

  “我……”

  “不用解释太多,”李清赏打断道:“且说是与不是?”

  早说过太上梁王此人视脸皮若无物,被戳穿后竟无丝毫尴尬或愧意,更猖狂是她还当着被骗人的面笑起来。

  笑到捂眼睛,笑到腰间猫爪金饰上的小金铃铛互相碰撞发出细微金鸣声:“然也,我承认,有挖坑成分在其中,但是你要否听听我解释?”

  “不要,半句解释不要听,”李清赏拽着凳子往旁挪几下,又挪几下,几乎挪到柴睢对面坐,模样却是未见真正生气,“你这种人心思太深,幸亏不爱说花言巧语,否则多少人要被你骗死骗活。”

  屋外雨声凌乱喧吵,李清赏奇怪地发现自己听觉此刻非常灵敏,柴睢腰间小金铃发出的金鸣声无比清晰传进她耳朵,脆脆撞进她耳朵深处,最后钻入脑子里。

  柴睢坦白地说着些李清赏听不太懂的话:“你处理童山长的事给我很大启发,长久以来,我处理事情的方式基本有规律可循,而有些人更是看准了我不足之处狠下猛手,为今之计,或许我可以像你一样抽身而出,且观山下旗乱。”

  适当的明哲保身,不失为种好方法。

  “那你便观旗乱去,”李清赏斜斜瞅过来,“反正也早已被你拉上贼船,无法独善其身了。”

  【作者有话说】

  【1】此处共工台取意《山海经·海外北经》,文中记载“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面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相柳死后尸身化处五谷不生,大禹掘土填埋填三次塌三次,于是大禹在此为众帝搭建了帝台,共工之台在帝台东,相柳不敢朝北方射箭,因为畏惧共工台。

  (至于为何前头说相柳已死,后面又说相柳畏共工台,抱歉我也没闹明白这里面是个啥逻辑,或者说是我翻译的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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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第四十九章

  ◎不破不立◎

  五月多雨水,夏至过后日随雨水而逐炎,身上衣衫再薄下一层时,朝廷大礼议有了结果,宋王尊皇考入皇陵,内阁至此迎来新变动。

  关于内阁之外,原翰林院默默当官十余年的谢知方因支持皇帝尊皇考有功,一跃从边角之部进入朝廷中枢,并在皇帝安排下成功跻身户部,做了户部三把手。

  “如此结果符合发展规律,也符合制衡之道,是为必然,刘庭凑倘继续称病不出门,怕是会错过和光罢官,这是刘氏拥趸所不想看见的情况。”谢随之半侧身坐在栏长凳上,捏撮鱼食再往外面池里洒,说着话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已是五月中旬,南风一夜吹天地,麦穗陇陇覆金黄,耕农家户人倍忙之际,学庠放了麦假,即便城里小孩并不需像农家子弟般为割麦而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1】,但象舞朝为方便教谕管理,于二年时取消了“城籍子弟无忙假”的规定。

  临池凉亭下,柴睢百无聊赖般解着手里鲁班锁,“哼”了声道:“李清赏已连续早出晚归半个月,你知这半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啊?”满脑子朝堂风波的谢随之没反应过来,“你说甚么半个月?”

  阿照新弄的这个鲁班锁解起来颇有些难度,柴睢不紧不慢用各种方法尝试着,抬头看过来一眼道:“延寿坊公建女子学庠山长被人殴打,伤重,李清赏暂时替他打理学庠事物,还得去布教司开会,”

  说到这里,太上意见可大还可纳闷儿:“不是,我说你们教书夫子成日开的甚么会,有甚么会可开?把学生教好不就妥,哪里来的恁多事?十日农忙假,至今第六日,李清赏一顿晌午饭不曾在家吃过。”

  “啊,这……”谢随之被兜头而来质问问得错愕,拢了拢手心里剩下的鱼食,“李夫子莫非在跑纸色【2】寻找供商?”

  国文馆十几日前新下公文,说是为响应朝廷开源节流之政,将减缩对诸公建学庠发放书写纸张的相关费用,诸学庠需自行购买,与此同时国文馆会进行适当的采买补贴。

  公文如此颁布,是因这里面涉及一条当年武相林祝禺亲自给国文馆列出的规定,要求国文馆负责给所有公建学庠免费发放书写纸张,并从每年国库款中划拨固定比例出来,让户部专供国文馆使用。

  军武与教谕,不可稍有懈怠轻视。

  谢随之作为教谕行内人,对此颇有感触:“说来也是叫人倍感隔应,有司既不敢违当年林敦郡王之规定,又想从这上面省钱,结果想出了‘补贴’的恶心人法子,补贴的钱只够买那种着墨便洇的粗纸,我们学庠有赁房盈利还能承担,像延寿坊女子学庠那种……”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措辞,试图避开“穷”、“破”等字眼,尽量委婉道:“那种学庠本身生存已足够艰难,自购纸张的担子看似不算甚么,然压到肩膀上便是等同于在变相催它关门大吉,各地如延寿女子学庠般境况的学庠不在少数,不知国文馆里谁想出此般主意。”

  真是阴狠且毒辣。

  说着谢随之把手里鱼食全部洒向水里,引得池中锦鲤聚来更多:“李夫子每天还能回来睡觉,已经算得上是很顾家啦!”

  自己如此提起李清赏,随之竟没甚么凑热闹的心情,柴睢问:“你近来是被甚么烦心事缠身了,总是心不在焉的。”

  定国公府一切如常,赵阁老、郁阁老等人也各自平安顺遂,前街学庠只差把谢夫子供起来,三思苑等处虽暂时亏损,整体上也是处理得成功,随之很应该人生得意须尽欢【3】,如此心不在焉做甚么?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于漪白,柴睢没想到那小土豆影响力还挺大,能让随之那颗半修道的清净心变得不清净。

  谢随之半侧身坐,胳膊肘搭于美人靠上偏头看炎日下的池中荷,稍默,她摆了下手,含笑道:“我在想和光罢官,皇帝会否趁机向梁园问罪。”

  官场上那些事大家都清楚,皇帝想让谁坐实罪名时,这人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些我自有安排,”柴睢转着手上鲁班锁,“和光不是没根基的光杆。”

  谢随之摇头失笑:“所以你把駮神铜矿相关物证交给他,当真只是为祸水东引?”

  “不然哩,和光又不是你和阿照。”可以让太上梁王托付身家性命。

  话音落,谢随之未出声,值此间隙,合璧不知从哪里现身过来,进亭来拾了两道礼,给柴睢禀报道:“殿下,娘子回来了。”

  柴睢点头,向对面看过去一眼,谢随之会意地扬扬下巴:“去罢,我再坐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