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结业,舒照虽然在谢随之和柴睢两把刀架脖上的逼迫下,头悬梁锥刺股死磕硬学考进国文馆,可学塾里大半女同窗却是被她们父母接回家安排嫁人去了,只谢随之等寥寥数者,在围观者不看好的起哄与喝倒彩中考进国文馆继续念书。

  谈到这个,柳奚是欲言又止,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顿了顿,只淡淡道:“那时候,父母仍旧认为女子没必要念那么多书,嫁个好男人是正经事。”

  舒照个头高,需稍低下头听柳奚说话,听罢问:“你也这样认为?”

  柳奚笑笑,平静道:“其实当年结业,我很羡慕谢随之她们几个能考进国文馆,这几年每每想起也时常羡慕。”

  别看舒照平时咋咋呼呼大喇喇,其实内心细腻,随之说被他在乎的人会过得很幸福,这表达其实很贴切,上御卫总都督使偶尔叛逆不听亲长话,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温暖的人。

  他隐约察觉出柳奚掩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欲言又止,故意轻描淡写道:“即便如随之般念书念得功名加身么,照样有瘪三跳出来说些不可理喻的话,极力把女子的优秀贬低得一文不值,或许你所听到的大多数话,其实都只是别人对你的嫉妒。”

  那些嫉妒或源于羡慕,或源于恐惧,贬低女子的人羡慕女子的傲人天资和不俗成就,又恐惧女子的才华得到挥发从而使得地位凌驾他们之上,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去贬低女子,企图把女子永远踩在脚下。

  而这些话一说出来,柳奚对舒照的好感飞快增加,眼角眉梢笑意浮现又落下,忍不住提醒:“你知道我成过亲罢。”

  “啊……”昨天晚上被自己母亲骂得不要不要,舒照满心叛逆半个字没听进去,赴约相亲还是后续阿娘提醒的,他又哪里记得相亲对象有否成过亲。

  他甚至没记住相亲对象名字和家庭背景,否则方才在茶楼见面后,他不会尴尬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然也,相亲对象换作其他陌生人反倒不会尴尬,只因他小时在大内学塾没少欺负柳奚。

  幸好,舒照在两位母亲和娇蛮小妹间夹缝求生这么多年,练就的那身本事绝非弄虚作假,反应飞快道:“你带有小孩没?要是带有那我可实在是赚了,一步到位呢。”

  忐忑不安中的柳奚登时被逗乐,莞尔一笑,道:“媒人没给你家说么,我和前夫君解婚,就是因为我不能生。”

  说着她仰脸看向走在旁边的俊伟男人,微笑问:“那么接下来,我们还要去桑家瓦子玩么?你要是还有事要去忙,我可以理解。”

  这几句话听得舒照心里莫名其妙有几分不舒服,他实在佩服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破本事,忽然抬手拽了下柳奚头上发髻,把人拽得“啊”一声轻呼往后仰,而他得到的回应却不是记忆里那凶巴巴瞪过来的眼神。

  “干嘛拽我头发?”柳奚双手拉住那只拽她发髻的大手,身体紧跟着半侧下去,质问中带着疑惑,却完全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

  小时候舒照拽柳奚头发,总是要被她又瞪又掐手或者被她踩脚反击。

  面对柳奚此时反应,舒照微不可查愣了愣,旋即按按她发髻松开了手,笑起来:“以前拽你头发你总掐我手或踩我脚,现在真是长大了,知道动手前先讲道理了呢。”

  尴尬被三言两语化解开,柳奚跟着回忆了一下,摸了摸发髻失笑:“谁让你小时候胖呢,手背上肉肉的,可好掐。”

  舒照戳穿她:“哪里是我手好掐,分明是你只敢欺负我,有回别人拽你头发把你拽哭,你都不敢反抗,还是我帮你报的仇。”

  “当然记得,结果你被那人给反揍了,是谢随之和柴、和太上皇王帮你反败为胜的。”说来也奇怪,小时候坐在她后桌的舒照隔三差五欺负她,舒照却看不得别人欺负她。

  舒照笑:“反败为胜个球,打完架回去就被亲长罚蹲马步,还说呢,你至今欠老子一句谢谢,是不是?”

  和舒照相处氛围无疑是轻松的,常年缩在冰冷壳子里的柳奚试探般把自己从壳子里拿出来放在春光下,小心翼翼:“说谢谢太见外,我请你吃五色奇豆。”

  前面不远,有食担子摇着拨浪鼓叫卖五色奇豆。

  舒照摆谱:“我上回买奇豆是哄梁园那个姓李的小猢狲,我又不是同他那般的娃娃,要你买奇豆来哄。”

  梁园姓李的小猢狲是谁?柳奚不多嘴问,又指另一边生意不错的小摊子:“糍糕呢?”

  “晌午时候没吃饱,这会儿想吃桑家瓦子里卖的酒煎鱼饼,”鹤立鸡群的舒照抬手一指出现在下个街口的彩色灯笼,“前面街口就到瓦子,你请我吃酒煎鱼饼,我请你进腰棚看张七生他们献艺。”

  张七生、王团子、可有忍等皆是著名瓦子艺技人,去桑家瓦子不看他们表演等去没去,而腰棚又是最佳观赏之处,柳奚欣然答应,甚至脚步比舒照更快几分。

  待那一男一女身影彻底消失在熙来攘往的繁街上,茶楼门口,柴睢伸着懒腰哈欠连天从里面出来。

  “殿下。”郑芮芳不知从何出闪现出来,神色淡然中警备四方往来。

  柴睢打完哈欠转转腰,被未半之时的春光晒眯起眼,搭着郑芮芳肩膀走进长街:“别总是这样紧张,难得出来散心,咱们也到处走走去。”

  将身融进人群里,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寒暄招呼声交织着将整条长街笼罩,柴睢散漫而行,郑芮芳时刻履行着自己的护卫之责,大眼睛警惕地扫视每个出现在她视线里的人。

  直到瞧见街边卖彩绘泥人的,郑芮芳想起来甚么,提醒道:“您说申半要去接李娘子下学的。”

  “记着呢,”柴睢手里拿根刚买的糖葫芦,挑食地啃着那层薄而脆的糖衣,口水差点掉出来,“李昊突然说想要住到学庠,他姑可不得样样给他操心到,故说今日下差要到前街学庠,去看看学子住的排舍和学庠食堂。”

  “嘶——”柴睢嘶溜一下嘴,评价:“养小孩真麻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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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第四十五章

  ◎夕阳◎

  开春后,白昼时长,延寿坊公建女子学庠调整了上下学时间,后晌要到酉时二刻才下学。

  柴睢没听李清赏提起过这茬事,来早了,独个站学庠门前的丁字路口等许久,最后在谁过去都要看她几眼的压力下,不得不走到学庠门边,与前诸位来接孙女的大爷大娘们一起,并排坐在墙下花圃前的路牙石上。

  挨着柴睢的黑衣大娘停下原本的喳喳说话,黑着脸把坐到自己身边的年轻人从头到脚审视挑剔一遍,那眼神抵触且带着市侩的恶意,仿佛柴睢不打招呼坐了她家的路牙子。

  目光相对,被柴睢回以客气一笑。

  收到陌生年轻人示好般的和气一笑,黑衣大娘脸上立马阴转晴,装出笑容和蔼可亲的样子,问:“瞅你眼生哩,瞧着不到三十,是来接闺女?”

  这个学庠里全是延寿坊的孩子在读,孩子亲长也差不多彼此认识,没理由忽然来个生人大家丝毫没听说的,想年前学庠招了位年轻女夫子,诸大爷大娘三五日就把那新夫子“外来户,未嫁,带着个侄儿”的情况给摸了个一清二楚。

  大娘这一问,算是包含了打听他人信息的基本要素:来处,年龄,是否成家。

  难为柴睢纡尊降贵抱着两条长腿坐在低矮的牙石上,晃了一下才勉强坐稳:“不是接孩子,我是来接——”

  一个称谓让她话音停顿下来。李清赏是她甚么呢,不是房客,不是朋友,更不是君臣,她们好了,这关系该如何指代?

  见年轻人顿住,黑衣大娘以为她是老长一条人坐马路牙子憋屈不舒服,遂漫不在意摆下手,用汴京方言和官话的夹生调子嘲弄道:“接谁你都得坐着等,学庠近日改下学时间啦,得等到酉时二刻!”

  柴睢笑着点了点头,黑衣大娘见这年轻人话不多,转过头去继续与隔壁大娘唠嗑,说的尽是家长里短,以“儿媳妇如何不好”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