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睢坐进椅子里,撑住额头闭上眼,咳嗽两下,声音彻底嘶哑:“你看出来元年谏事是他刻意谋划了,不过可以理解,冷不丁被推上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多多为己谋划是人之常情。”

  三年前柴篌在汴京毫无根基,在刘氏支持下他花三年时间做到如今地步,平民乱,安民生,着实不敢让人小瞧。

  说柴睢会扮猪吃虎,柴篌本事不比她差到哪里,帝王术固然可以通过学习而获得,但一个人本有的底色会注定他的所思所学,柴睢清楚,柴篌是个小聪明不断的阴狠之人,若是他那些小聪明能在贤臣名士引导下用上正途,他或许能成为一个治世之君。

  毕竟制衡和权术从不是皇帝坐大殿仅仅需要拥有的能力。

  柴睢睁开眼看脚边炭盆,盆里炭火旺盛,在她下裳和眼底各镀上层温暖橘红:“倘他不曾暗中阻挠我们探查民乱源头,你我最多怀疑到刘庭凑,不会把问题往他身上想。”

  柴篌,量小性骄,多疑多虑,手段阴下。

  谢随之短促笑了下,自省道:“是我麻痹大意,起开始还以为他暗中横加阻挠,是怕你趁机东山再起同他争夺。”

  争夺的不是一个梨子俩苹果,而是皇帝之位,御宇内治六合的皇帝位,莫说谢随之会如此想,换成大望四柱,约莫四人第一反应也和随之一样。

  柴睢又打喷嚏,手边无软纸,谢随之把这边桌上的递过来。

  柴睢擦了鼻子,鼻音浓重加嗓音嘶哑,用力清清嗓子才能继续说话:“其实越查越不敢查,你说万一查出柴篌有问题,和首辅他们会否一气之下,再拽我回去坐大殿?”

  那帮老头板正严肃忠君体国,旦若知持身应光明正大的皇帝背地里做出那些阴私事,他们会否觉得柴篌品行不端不配为君而废帝新立?

  这事光想想就让人觉脚底板阵阵发寒。

  “不会,”谢随之摇头,“你真当和首辅看不出你和柴篌甚心思?他心知肚明。”

  内阁辅政本意即是让专司者专营政业,内阁里聚集着天下最会治国理政之人,和光作为这些人的总裁者,他最擅长知人善任。

  柴睢不想做皇帝,他帮她禅位;柴篌想当皇帝,他辅他坐殿,不过现在问题是柴篌并不像柴睢般信任和光。

  柴篌想越过内阁为自己谋利以期巩固皇权,此意图正好与“成立内阁约束皇权”的宗旨背道而驰,注定柴篌与和光内阁无法融洽。

  柴睢在椅里挪着身寻找舒服坐姿,难受得仰起头长长叹息:“真给我逼急,回去逮着柴篌揍一顿,勒令他把对梁园所有人监视全撤走,不然这皇帝位他干脆别坐了。”

  皇帝么,太上能退而能立之,亦可进而废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谢随之评价,“换作我是皇帝,想来也是容不得你这位太上梁王。”

  柴睢笑了下,无所谓道:“我无心与他为敌,他容得下我最好,容不下,便收拾东西回他宋王府去。”

  可叹许多事虽不乏人手在背后推波助澜,却也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谢随之花两年多时间才找到重要人证殷守康,柴睢见过他后于次日晌午回到梁园。

  园外仍是几方暗目盯得紧,乔装而归的柴睢更换上干净衣物,在内院东边“太上卧病休养”之所云澜轩见李清赏。

  “你终于回来,我自由啦。”

  出乎意料,李清赏未像柴睢想象中生气,甚至情绪平静态度端正,眼睛把柴睢上下打量,甜甜笑着:“你不在这几日,我不能出门,在梁园憋得不轻,但那些不重要,有许多人见过我,想来得告诉你一声。”

  病中奔波之人精神头不好,柴睢苍白面容上却浮起淡淡笑意,视线落进李清赏眼睛,问:“是谁呢,你情郎哥?”

  李清赏:“……”不知为何,太上有事没事总喜欢拿李泓瑞来调侃她。

  也是直到听见柴睢嘶哑到完全陌生的声音,李清赏始知太上是真病。

  摸摸桌上水壶,她熟练地单手倒杯热水递过来,道:“见的那些人即便我不与你说,相信你也都知,后续若是有甚不清楚,让人去找我就妥,此刻既你真病着,我就不多打扰了。”

  “且慢——”见她作势要走,柴睢失口将人唤住,单脚后撤几欲起身。

  李清赏停下:“还有吩咐?”

  柴睢顿住,疑惑这李清赏咋回事,还啥都没说呢就想跑。

  须臾,太上梁王后撤的脚重新踩到桌脚横木上,不动声色道:“唤你来自是有事要说,跑甚跑,且坐下。”

  “哦。”李清赏莫名其妙感觉自己被太上吵了,可太上语气神色分明皆如常,连眉梢亦未曾一动。

  她遵命坐下,却见对面太上梁王再度沉默下去。

  俄而,太上喝口她倒的水,又清清嗓,哑声问:“胳膊可还疼?”

  李清赏:“熬过头几日后便不怎么再疼。”

  柴睢点头,趁喝水时偷眼看对面,随后道:“李泓瑞和申沉成功搭上线了,不过申沉不结党不拉派,李泓瑞若真想发展和申沉的关系,后续他怕是还会来继续找你。”

  以期利用李清赏“李舍女弟”的身份,来拉进他和申沉距离。

  “……”呲牙傻乐中的李清赏收敛起了无忧无虑般的笑,却是几分狡黠浮现在眼底与嘴角,“谁让你骗我在先,你出门就出门,却不告诉我你另还制造了卧病假象,多严重似也,累我也得装伤重不能出门,几日以来可把我憋坏。”

  先是失了和学庠同务早就定好的约,再者,离年越近外面坊市街道愈热闹,夜夜有人燃放烟花,在梁园里甚至能听见外面的隐约嘈杂,年关的柴周元都汴京城是天下最最繁华地,谁不想出去耍耍?

  柴睢一见李清赏这般便压不住脸上笑意,又说不出不知自己傻乐呵个啥,遂有嘴角勾起、抿下去,又勾起:“明知李泓瑞投在国丈府,申沉可是和首辅学生,国丈府同和首辅立场不同,把李泓瑞往申沉身上引,你就不怕弄巧成拙出意外?”

  李清赏一抬下巴,颇有几分耍赖姿态:“出意外你兜着。”

  “凭甚?”柴睢嘶哑的嗓直接破了音,长这么大,真没人敢同太上说这种话。

  李清赏愈发理直气壮:“谁让你先坑我,你对外称病,我莫名不能出门,别个来探望你,我还要替你去同对方周旋,不信你去向涤尘合璧打听打听,应付那些人究竟有几多不容易,一个个都是来打听你情况,我应付得甚累,多亏有涤尘隔壁在旁帮衬,不然你得给我倒贴薪金。”

  柴睢捂了咳嗽,故意追问:“除去李泓瑞乐于踏足梁园,汴京还有谁敢来这片是非之地看望你?”

  提起这个,李清赏可以滔滔不绝讲半宿,一时忘了要走:“虽不知你为何觉得自己家是片是非之地,但的确有许多人闻说你卧病而来探望,众访客有官身也有读书人,我至今不曾想明白,他们见不到你为何会转而来见我,好像见了我就能见到你似的。”

  “不对么?”柴睢道:“不对的话你此刻是在同谁诉苦?”

  此言乍听确是有几分不讲理的道理。

  李清赏嘀哩嘟噜着反驳:“才没在诉苦,只是在和你分说情况,谁让你不讲道理在先,看在你身体不大舒服的份上,我不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