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也就哄哄小孩子,李清赏道:“她以前是天子,年节上告天祭祖设宴赐菜忙着呢,他们家亲戚何其多啊,搁在寻常人家里,拜年怕是拜到二月拜不完。”

  “合璧姨姨说殿下没有亲戚,”李昊想和姑姑“姑父”一起过年,曾把太上情况打听得仔细,“圣太上隐居北山,咸亨历时,大内连家宴都没设过。”

  圣太上隐居,武相殁,姑父没有家人,又何来家宴。

  除至那日,天子最重要之事莫过于祭天地祖先,至傍晚给些重臣和宗室赐菜表功,必要时再到大明门御街的大傩仪上露露脸,颁颁降税免息的恩旨,表示一下与民同乐的意思,而后便独个转回禁中歇息。

  繁华热闹不属于独据高处的君王。

  “她最好过年能回来,”听罢李昊所言,李清赏说不准自己是哪种想法往外冒,导致轻轻嘀咕了句,“不然看病钱全被帮她演戏的工钱抵消。”

  ·

  “阿嚏!”

  禹县某座普通民宅里,屋中炭盆已为新烬重新盖住热气,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进,经由狭小缝隙而化身尖锐风鸣,任何方向都能扑打到人。

  柴睢边看手里密信,边捻来张软纸擦鼻子,擦得鼻头红红,鼻音重重,问:“刘文襄最近干啥,还在内阁?”

  斜对面桌后坐着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年轻面庞然半头灰白发丝,正伸着双手烤火取暖,闻言看过来应:“刘学士仍领内阁华盖殿。”

  说着顺嘴一提:“今至年关,内阁除去忙碌礼制内事宜,便是还在为修建行宫事和禁中讨论,刘学士许在为此忙碌。”

  “讨论”二字表达委婉,代表实际情况是不同立场主张之人吵得不可开交,柴睢深知内阁官员说话尽是此般模棱两可习惯,失笑未语。

  “不过此前倒是也有另一件事,使得内阁与禁中意见相左。”男子名公仪长,伫田侯爵,事内阁武英殿,对内阁里那点事颇为清楚。

  “哦?”柴睢应了声。

  且听公仪长道:“前阵子都察院院都御史蔺宾生意外身故,吏部拟了几位候任呈中,禁中则要直推宋地官员,名单拟出后转内阁票拟,内阁七位大学士意见难以调和,两方争执不下,吵来吵去,您猜最后定了谁?”

  宋地有四州,食邑者宋王柴庄懋夫妇,二位既是皇帝篌亲生父母,也是柴睢生身父母,宋地官员之于皇帝篌而言谓曰“嫡系”。

  其实嫡不嫡系没谁说得准,宋地官员说白和乡党无甚不同,咸亨年间之所以不曾有过“宋地嫡系”之说,大概是因为柴睢不满三岁过继大内。

  宋王夫妇给柴睢生命,柴睢却在皇城禁中得以生根发芽长出血肉筋骨,她由皇帝聘及武相林祝禺教养长大,与宋地故土感情并不深厚,坐大殿不需靠宋地支持,故更不会对宋地官员有所谓“乡党”情谊。

  桌边有取暖炭盆,柴睢读完密信将之丢进去,一阵青烟起,密信化灰烬,说话语慢声低,总那副不紧不慢样子:“别卖关子了,这两年新上来的官员我又不认识,岂知朝廷会选谁。”

  内阁与皇帝意见不合时,难说最后是皇权顺于内阁,还是内阁妥协于皇权。

  “本我也以为争执无果时,禁中会顺内阁拔官习惯,定下新升上来的官员,谁知最后定了虞不亭侯绍叡任都察院院都御史,兼领六科给事,”公仪长至今不敢相信这结果,每提起便忍不住叹:“虞不亭侯本不在候任之列,却不知谁想的好计谋,谋得两方诸公鹬蚌相争,禁中被吵得不胜其烦,干脆定利益无关的虞不亭侯。”

  柴睢稍斜身靠在椅里,脚尖轻点地上青砖评价:“你这该算当局者迷。”

  “……啊,”经此提点,公仪长后知后觉般轻拍桌沿:“果然是翰林院谢知方?!”

  谢知方,放着好好祁东军少帅不当跑去考科第,大望年以一甲进士身份入仕的博怀谢氏嫡长房子弟,能不声不响待翰林院里一待十余年的人,同时也是谢随之她亲堂兄。

  公仪长翻出自己心里曾经生出过却又被他自己否掉的猜测:“谢知方在翰林院供职,经筵时他在禁中身边侍学,经筵毕,禁中照旧例会和翰林们聊政务听取建议。”

  经筵日讲无疑为谢知方建议皇帝提供来绝好机会。

  “可谢翰林自己也在吏部给出的候任之列,他为何不为自己争一把?”公仪长多少有些想不明白,“谢公怀经世之大才,不该总待在翰林院里编书侍讲。”

  柴睢鼻音重重而语气淡淡道:“天下怀才者多不胜数,顺风顺水者方有几人?他若当真有鸿鹄志,便该是历尽琢磨,一飞冲天。”

  “历尽琢磨,一飞冲天”,八个字含蓄却也直白,公仪长不敢擅自揣摩上意,沉默片刻才道:“禁中原本直推宋地官员,现定下虞不亭侯,颍国公那边多少也有些意见,听说刘漕运不得不给漕运司下死命令,要他们行事都收敛些,别让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给烧到。”

  “闻说是因刘漕运和虞不亭侯有旧怨,刘漕运怕被报复,”公仪长道:“也是些无凭无证的传言,谁知道呢。”

  他觉得是小人长戚戚,虞不亭侯绍叡和大理寺卿王冼、礼部尚书傅观三人被称为“文人铁骨”,绍叡为官为人的名声在那里放着,大可不必怀疑,而所谓绍刘旧怨,大约还是几年前,仍掌漕运司的绍叡惩办过还是宋地漕运官员的刘毕沅。

  彼时刘毕沅做官手脚不干净,被绍叡发现,要把刘毕沅之事转都察院和大理寺查办,刘庭凑设法想把事情按下去,绍叡不愿,正僵持着,谁知风水轮流转,转眼刘庭凑跟着柴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反而把绍叡踢出了漕运司。

  倘绍叡掌都察院后要以旧日罪名追究报复刘毕沅,想来刘毕沅便无法再安稳度日。

  “这谢知方,手段怪狠,”柴睢又打个喷嚏,软纸堵着鼻子直笑,须臾,瞧了眼窗外天色提醒道:“你出来时间也不短,差不多就回去罢,莫叫人发现端倪。”

  公仪长奉命下地方办事,这才有机会亲自过来送消息。

  “是。”公仪长禀报完事情也是嫌冷多坐会儿取暖,此刻不早,当回办事衙门,起身拾礼:“如有新情况,当设法再禀,万望殿下善安圣躬,臣且告退。”

  柴睢“嗯”声,边端盏喝热水,另只手掌心朝里手背朝外地摆了摆。

  公仪长退下,谢随之与他照面进来,二人颔首算作打招呼,后者径直走到柴睢面前:“人已到。”

  “嗯。”柴睢继续打喷嚏、擦鼻子,脑袋有些发懵,喝了口热水,低慢的沙哑声音带上层浸过水的湿润:“一起去见见。”

  太上起身往外走,谢随之拽过旁边大氅给丢三落四的阿睢披身上:“汴京也来消息,外面暂未发现梁园异常,不过,你没告诉李娘子替你掩饰?”

  话语间走出门,柴睢被冽冽寒风吹得脚步轻微一晃,身上大氅险些飞跑,被她抓着裹紧,嘴边噙起笑:“她怎的?”

  一看就知是阿睢肚里晃坏水给人家挖了坑,谢随之抬手指后院方向,引柴睢往目的地走:“她说倘你过年不归,要拿看病钱抵给你打掩护的工钱。”

  “阿嚏!”柴睢掏出帕子捂口鼻,话声瓮瓮:“瞧给她小气的,还是她说要把看病钱给我,小气。”

  谢随之笑得莫名其妙:“然也。”

  “然个啥也然也。”柴睢嘀咕,干咽两下道:“你们把人带来这里,没叫发现罢。”

  谢随之装委屈:“你小看人。”

  柴睢一噎,吸吸鼻子评价:“正经人不学阿照那套。”

  正经人谢随之笑得嘴里团团白雾往外冒:“你自己说你问的叫啥话,倘护送个人过来还能让发现端倪,则我何其辜负赵大爷。”

  随之口中“赵大爷”正是大望四柱之一赵长源,当年赵长源因病致仕退官场,一些混迹官场必要之物便留给了挚友之女谢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