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藏野【完结番外】>第108章 逆旅

  谭枫带着标记回家时已经是后半夜,衣领上带着血,顾嘉言见到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把他扶进卧室休息。熟稔的信息素在此刻变成了催泪的毒药,谭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小声哭着,被注入了过多信息素的腺体肿胀发热,整个人也浑浑噩噩地烧了三天。

  顾嘉言端着热水在门外驻足了很久,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那几天家里变得一团乱,公司那边也终于有了动静。几大股东轮番到访,明里暗里互相较劲,希望能夺得谭鸿铭留下的所有股权。顾嘉言换上得体的长裙端坐在客厅,微笑着劝退了所有到访的来客,众人腆着笑脸走出大门,背地里却开始唾骂这个丧夫Omega油盐不进。

  谭枫就是在这时候找回了神智。他呆坐着出神了很久,紧接着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所有有关方栀的信息删除,关掉手机拔掉电话卡。他把书架上那些钟爱的书籍锁进箱子里,那辆深紫色的摩托也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

  他站在浴室里洗了很久的热水澡,终于把这几天来的颓废和悲伤洗净,只留下腺体上洗不掉的标记和信息素。

  同类标记的痛苦仿佛还印刻在他身体里,谭枫也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alpha,因为同类的标记并不会长久存在,只要时间过的足够长,那个人留下的味道也终将会消失不见。

  于是踩着末班车来拜访顾嘉言的股东们见到了这位传说中“不愿继承家业”的公子哥。谭枫仅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靠坐在沙发上,领口系的很紧,却把手臂上的布料卷了起来。他冷淡地扫视着与他对坐的说客,和谭鸿铭坐在办公室里签字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但他不懂生意上的事,更不懂谈判。旁人都以为他是个孩子好忽悠,没成想谭枫视金钱如粪土,全然无视了对方抛出来的诱惑和利益,用他熟知的语言技巧让人崩溃无语。

  Alpha心里很清楚,他必须要把这份股权握在手里,他答应过谭鸿铭这辈子最终会去接任他的意志。

  只不过是时间点稍稍提前了一些,又稍稍措不及防了一些。

  这种你推我往的日子过的很陌生,谭枫像是被推进了这世界中的另一面,重新从认知的起始点开始蹒跚学步。

  第七日,明州最终撞上了梅雨季。谭枫向法院递交了谭鸿铭的尸检报告,在殡仪馆寄放了多天的遗体终于如愿下葬。顾嘉言遣散所有来客,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墓碑前,在大雨滂沱的墓园中掩面痛哭。

  谭枫抱着亲友送来的鲜花站在另一侧的屋檐下,眼皮眨了一下又一下,分不清眼前的是雨还是水雾。

  准高三生的暑假并不那么自由,学校单方面通知他们七月底前回校补习,谭枫得知这个消息后一脸平静,反倒是姜姐在那一晚打了个电话,问他需不需要多休息一阵。

  老师和学生谈话的水平忽上忽下,姜姐在校内明明是一副跋扈班主任的模样,电话里却温柔至极,好像声音大一些就能把人吓死。谭枫垂下眸拨弄着眼前的数学试卷,听她说完后也没回答,只是没头没尾地回了她一句:“老师,我想学理。”

  姜清一下子就沉默了。

  她倏地明白了教文科的同事为什么说,人是一种很敏感的生物,有时候人与人之间都不必见面,只需要隔着电话听那一句简单的回答。就像她手下这个最开朗明媚的学生一样,明明是和从前一样的声音,可她就是觉得这人已经陷入苦难中了。

  *

  谭枫再一次出门是在七月中旬的某天午后。

  Alpha在家里宅了半个多月,宅到吴洋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带了一个破烂篮球冲到他谭哥家,胡乱编了个“你家座机收音不好”的鬼话,非要拽着谭枫出门买新手机,顺便打场球赛活动筋骨。

  谭枫说的过他但拗不过他,无奈之下还是和他一起出了门。

  Alpha从前其实很喜欢往外跑,但在谭鸿铭出事的那几天被记者围攻怕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下意识抓了个玄关口放着的口罩挂在脸上。

  吴洋张了张口似乎打算制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陪着谭枫一起带着口罩出了门。

  假期的时候人流量总比平常来得大,谭枫还没能从宅家的孤僻中回过神来,居然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热闹的环境。Alpha低下头默不作声,任由吴洋在边上叽叽喳喳地吵闹。

  买手机的过程非常迅速,谭枫并不在这一点上过多挑剔,吴洋兴致勃勃的说要用去年压岁钱买下来送给他,找到机会飞奔到收银台交钱去了,留下谭枫一个人在手机专卖店的角落摆弄样机屏幕。

  这种样机常年保持亮屏,中年风景美图和明星照片交叠着替换。谭枫百无聊赖地戳着屏幕查看壁纸照片,滑动的手指在看到方栀那张脸时倏地僵在原地。

  网络上的消息与时俱进,几乎所有有关方栀的影视作品都被送入相关部门核验检查,方栀个人的微博账号也被人为注销。“方栀”这两个字在微博已经快成了违禁词汇,而他的照片却还和一堆风景照一起躺在这部小小的样版手机里。

  谭枫盯着那张脸出了会神,指尖刚要碰到时屏幕却自动跳转了照片。

  “谭哥,我们走吧!”吴洋拿着新手机跑了回来,习惯性朝谭枫投落目光的方向看了眼,问道,“我寻思你看什么东西能看这么认真——没看出来啊,你居然喜欢这种大红大紫的中年风景照合集?”

  被他这么一喊,谭枫迅速收回视线,淡淡地驳了他一句:“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气质和这张照片比较像。”

  吴洋不屑:“哪里像了?!”

  “操心的中年男人。”谭枫冷漠地拆着手机包装,把一堆塑料壳子统统丢进垃圾箱,一边往外走说,“再过两年你也到了喜欢拍花拍草戴黄金翡翠的年纪了。”

  吴洋在他眼前默默比了个中指,然后迅速扭头逃离现场。

  谭枫轻笑一声跟上,他逆行而上拨开人群,商场外明媚的光透过顶端的玻璃折射进来,某个角度特别晃眼。

  他闭眼偏了下头,再次睁眼抬头时却顿在了原地。

  他腺体上散发出的信息素气味干净纯粹,再不掺杂半点别的味道。

  谭枫不知道方栀在他腺体上咬得那一下究竟有多狠,他当年也曾惋惜过同类之间标记的留存时间还不如AO的临时标记长。可当方栀选择离开他之后,谭枫又不止一次希望这个标记的时间能短一点,再短一点。

  仿佛只要这个标记消失,他就能彻底说服自己方栀离开他的事实,而不是每晚在夜深人静的卧室里,闻着那人的信息素不肯入眠。

  好在…

  方栀留给他的标记存续了整整十八天,终于在这天午后彻底消失。

  *

  七月底,明中高三生陆续返校。

  谭枫临走前帮顾嘉言打理了花园里的仙人掌。她接任了谭鸿铭的班,说是在一个好友的帮助下勉强能上岗。谭枫并不知晓这个“朋友”的具体身份,只知道顾女士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院子里的仙人掌蔫了大半。

  拖着行李箱回到学校的时候谭枫已经做好了被人评头论足的准备,口罩的棉绳还有一侧挂在耳朵上,被滚烫的热风吹的来回摇摆。他在车群里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被热回了寝室。

  这时候的学校极为安静,行李箱滚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都显得尤为刺耳。谭枫低着头从寝室楼大厅走过,迈上三楼,就快要走到寝室门口的时候却被里面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

  他小心翼翼地从门窗探出头,看见张耀正指挥着几个alpha在寝室里大显身手——拿抹布擦地,用拖把抹墙顶灰。墙顶本就不牢的吊灯在一群光膀子的alpha中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谭枫:“……”

  谭枫生怕他们这动静会引来宿管阿姨的夺命连环掌,连忙推门进去制止。

  “吴洋那小子说寝室一个月没呆全都发霉了,让我们几个早来的赶紧回来清理。这一楼的寝室都搞干净了,就剩下你的了,哥几个顺手就帮你搞一下。”张耀煞有其事地背着稿子,一边不动声色的挪到方栀的位子前,企图遮住那人桌上唯一剩下的一本书籍。

  寝室里其他的几个alpha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往张耀那一侧挡过去。大约是人挤人有些闷热,逼得其中一个二傻往反方向退,然后直挺挺撞上谭枫桌上的比萨斜塔。

  艰难维持了一个月的书塔就这么倒在地上。

  众人大惊小怪大呼小叫起来,仿佛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一边大喊着抱歉一边急急忙忙把书重新垒起来。谭枫淡淡地笑了一下,趁这个机会溜到被人墙遮挡的书桌前,拿起了桌面上留下的最后一本书。

  Alpha们在他拿起书的一瞬间僵硬在原地,瞪大了眼互相眼神交流,看模样是怕谭枫情绪崩溃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

  然而谭枫只是吹去了封面上的灰尘,然后轻轻地放在了重新垒起来的书堆上。

  “是我的书。”谭枫把行李箱杆子放下,笑了笑说,“幸苦了,我自己来收拾吧。”

  众人一愣,抹布拖把劈里啪啦掉一地。局面僵持了一瞬,像是遇到了剧本之外无法掌控的故事线,最后还是张耀率先反应过来,牵着那一群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火速逃离现场。

  谭枫重新把书堆收拾了一遍,然后打开行李箱把东西放进柜子。拉上书包拉链,换上透气的运动鞋,他单肩挎着背包推开寝室门,全程没有多看那张空荡的书桌一眼。

  就好像那里从来就没住过人似的。

  谭枫原以为自己在这一年里免不了会听到一些流言蜚语,但事实是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卷子不要命似的铺天盖地过来,垒起来的厚度险些让人以为学校砍光了全世界的树。

  姜姐应了谭枫的要求把他和吴洋的位子挪到了理科生的那一列,alpha先天数学不足,后天补习起来显得尤为困难。经常整天整天低着头,气压低到让前座的吴洋后背发凉。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时,吴洋和沈秋辰带着谭枫逃课去后街过了他十九岁的生日,几人惯例点了爆辣爆咸,吴洋笑眯眯的去买了三罐啤酒,回来却发现谭枫和沈秋辰趴在桌上面对面做题。

  某些人不敢怼女朋友,只能大叫着阻止好兄弟继续内卷。谭枫走位灵活左闪右闪,让吴洋扑了好几次空,没过几分钟就咿咿呀呀去找沈秋辰告状。谭枫站在原地用试卷捂着嘴笑,后街上的白色浓烟迷了他的眼,不知怎么笑着笑着竟有些难过起来。

  就像他如此忙碌奔徙的大半年,明明把自己填得很满很满,心里却总是比以往要空落一点。

  高考结束的那天明州下了大雨,吴洋在考场外拽着他和沈秋辰发誓,致力于在同一所大学里再次凑成三人行。

  谭枫无奈答应,却在收到成绩后骗过所有人报考了一个偏远城市的一本数学系。高考志愿书提交上去的那一刻顾嘉言有过劝阻,但谭枫只是抬头看了眼放在电脑旁的金丝眼镜,然后毅然决然地摁下了确定。

  后来吴洋知道这件事,气得整整一个暑假没有搭理过他。

  “没办法啊,成绩太低了嘛。数学系录取线又这么高…”谭枫坐在窗台上看对面的夜景,不停地冲吴洋道歉,“我错了行不行,下次来我学校我请你吃饭打游戏。”

  那天晚上吴洋最后说了些什么谭枫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在挂掉电话后莫名得很想喝酒,于是光脚溜到了他爸留下来的酒柜前,顺手拿走了最前面的两瓶红酒。

  遮挡物被挪开,红酒后面藏着的“红墨水牌”罗曼尼康帝再次显露,谭枫下意识慌了神,伸手就把它再往里推一点,然而指尖刚探出他便顿住。片刻后,alpha把手缩了回来,紧接着重新关上了酒柜门。

  家里唯一能看出端倪的人已经走了,自己闯下的祸事也就没人会来管教了。

  谭枫喝的烂醉,抱着马桶吐了好几个来回。又仗着酒劲暴力拆开了带锁的箱子,把自己一年前收进去的书籍一本本拿起来展开看,看一页撕一页,看一本撕一本。到最后只剩下三本破旧到发黄发霉的古籍横七竖八倒在箱子的最底部,谭枫把他们抱在怀里蜷缩起来,贪婪地闻着书页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这一夜太难熬了。

  十九岁的少年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劝说自己放弃梦想,不得已改变了自己人生运行的轨道,又在奔忙的岁月里努力让自己变成另一个模样。

  从此往后,如逆旅,亦如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