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光陷阱>第48章

  泉灵村的太阳照常升起。今天和往常一样,鸡打鸣,狗乱叫,泉灵村人起床烧早饭。今天也不太一样,村里的刘合欢死了。

  邹良说下午到家。早饭桌上,陈春梅对邹潮嘀嘀咕咕,儿子上大学上班回家都不勤,怎么刘合欢这事他总往家跑。邹潮嫌女人心思乱还话多,叫她不要瞎想。儿子回来还不好么。那迎春,去年给大良挡下那一锹,逢了十几针,这恩情记一辈子都不算过。

  陈春梅叹了口气,起身收拾碗筷。她把家里的活忙完,锁上院门去宋家帮忙。

  邹良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红铁门上挂着锁,他顺着村道往下走,站在宋家的院门口。死者为大,这是农村人代代恪守的规矩,白事不搞酒店那一套,还得在家办,村里人都自发过来了,帮忙布置灵堂,洗刷碗筷。

  陈春梅看见儿子,擦擦手走过来,把钥匙递过去,叮嘱他回家先休息。邹良接钥匙扭头回看,黑布帷幔挂在宋家大门上,中间一朵雪白的千层花。杂乱人群里找不到宋迎春的身影,合欢花又开了,星星落落的粉红点缀在茂盛的树冠上。

  今天夜里的泉灵村不太安静,往后几天都会如此。白事不比红事有商量有准备,就这么措不及防地发生,让人一边痛苦,一边忙碌。邹良站在窗前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宋家小楼灯光明亮,喧闹的人声在黑夜里,穿过楼栋隐约而来。邹良知道这几天他都不会好睡,也无所谓,夜再长他都会等来天亮。

  第二天,按照习俗,宋迎春今天要挨家挨户请丧。邹良在混沌中醒来,翻出行李箱中的白T恤换上。临走前他在衣柜里翻找了很久,黑白的衣服不多,他塞得又乱,他找不到黑色裤子,索性去商场买了几件。

  邹良在卫生间洗漱完,简单吃完早饭,坐在院子里等宋迎春来。

  宋迎春的身影在门前一晃而过,他先去的对门大奶奶家里。红铁门遮挡视线,邹良站到院中去看。宋迎春穿着白麻衣,在大奶奶面前跪下,手掌和额头落在水泥地上,磕下一个长头。大奶奶扶起他,眼泪汪汪地攥着宋迎春的手,念叨着什么。

  宋迎春转身往邹良家走,隔着村道,两个人在两扇门里对视着。邹良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白麻衣面料粗糙,那都不能算作一件衣服,只是一大块简单裁剪的布料,被腰间的草绳束在身上。

  宋迎春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木木地走进邹良家的院子。

  他要跪下了,邹良想着,他忽然愤怒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习俗,要迎春挨家挨户下跪,要迎春跪在他的面前。

  宋迎春刚屈下膝盖,陈春梅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孩子,行了。快起来。”

  邹良紧绷的神经,随着宋迎春站直的身体松懈下来。宋迎春给陈春梅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转身离开,柔韧的后颈上,那道疤痕在麻衣的衬托下,变得格外狰狞。

  次日,葬礼正式开始。天公没有添乱,一轮好太阳挂在泉灵村上空,明晃晃的光照亮村子的每个角落。陈春梅带着邹良去宋家,守门的男人甩出一串鞭炮,劈里啪啦炸完,邹良跟着陈春梅走进院子。

  闹哄哄的,是厨房三四个灶在烧菜,是女人的哭声,是道士们念念有词的诵经。刘合欢是病死了,宋怀民怕她走了也疼,请了两班道士轮流唱,唱够一天一夜才能让她安心上路。

  宋迎春跪在灵堂边上,给每个前来吊唁的人答礼。刘合欢的灵相摆在堂上,黑白的,带着一点笑意。邹良在堂前跪下,双手合十,匍匐拜下。他抬起头,对上刘合欢灵相中的眼,邹良才发现,宋迎春跟她长得真像。邹良拜下,起身,再拜下。磕完三个头,他再也不敢去看那摆在高处的相片。

  眼眶酸涩,邹良被陈春梅带着站到宋迎春面前。宋迎春顶着一块长到腰间的麻布,跪直身体朝他们鞠躬。宋迎春昂起头,看向邹良一瞬间,邹良的呼吸停滞下来。他的脸很憔悴,眼皮显得更加单薄,眼中有种脆弱的平静感。他撞碎了邹良兜住眼泪的那层膜,邹良喉结抖动,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滑下。

  正午时分,响亮的唢呐声开场,锣鼓队敲敲打打,哭丧的女人扯开尖锐的喉咙,用一种熟练音调在灵堂门口哭唱。刘合欢没有女儿,哭丧人是请来的,十里八乡最有名气的那个。

  她喊刘合欢的名字,骂她为什么如此心狠,抛下儿子丈夫走了。她唱刘合欢还很年轻,这一世太短,来生一定要投胎去好人家,不再受人间疾苦。

  唢呐吹出一声高扬的调子,镲子急促地撞击,哭丧的女人在悲怆的乐声中猛然放大嗓门,一口气喊到枯竭,倒在地上。

  一盘面盆大小的炮仗放完,开始入席了。邹良吃不下什么,挨到结束,陈春梅留下帮忙,邹良一个人回家。

  夜里,邹良又站在窗前,看着宋家那片灯光不断地抽烟。道士们还在诵经,声音小了些,可农村的夜太静了,那声音升上天空,和漫天的繁星结合在一起,死死地笼罩着泉灵村。

  明天,刘合欢就要出殡了。

  依旧是个晴朗的早晨,陈春梅准备好炮仗,在门口等着。亡灵的路不好走,她去火葬场是害怕的,出村的路上每路过一栋楼房,那户人家便得燃掉一串鞭炮,驱赶鬼祟为她送行。

  丧葬队伍从宋家出发,一路往上,往村口走去。鞭炮声愈发刺激,撞在耳膜上带来恼人的痛感。邹良一夜没睡,眼下发青,精神恍惚。

  宋迎春捧着灵相走在最前头,头上的麻布太大,邹良看不清他的脸。

  他过来了,身后跟着长长的的队伍,吹唢呐的男人憋红了脸,花圈硕大,高过头顶,随着步伐晃动。唢呐声压着鼓点,高亢雄厚。那声音太有力量,推推搡搡,一下又一下,让邹良脚下发虚。

  陈春梅拉扯邹良让他躲一躲,邹良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快来不及了,陈春梅在门口点燃鞭炮,红色的纸屑、坚硬的砂石伴随着爆炸声崩到邹良脸上,硝烟呛进肺腔,他连声咳嗽。

  青白的烟雾里,邹良清楚地看见宋迎春回了头,短暂的一眼,目光却一寸不少地全给了他。

  前方就是村头,殡葬车停在那里,刘合欢的遗体躺在水晶棺中。寿衣金灿灿的,大朵的绢布花拥着她,那张饱受病痛折磨的脸,被化妆师修复得雪白干净,唇色嫣红。宋迎春坐在棺材旁,隔着玻璃,他把掌心放在刘合欢手上。

  车门关上,发动机轰响,殡葬车带着刘合欢离开泉灵村,往火葬场开去。

  傍晚,宋迎春和宋怀民从山上回来,赶往村西边荒地里。亲友们已经把成堆的纸钱放好,灵屋也扛了过来,等着他们过来烧。

  宋怀民请人扎了四栋灵屋,桌椅、家具、看门小人一样不少,摆在空地里诡异地气派着。灵屋扎得漂亮,村里小孩都跑过来看热闹,大人们站在一旁,看着小孩别捣乱。

  纸钱堆成四个小山丘,这次第一次给刘合欢烧,得越多越好。宋迎春拿起打火机,挨个把纸堆点燃,轮到灵屋的时候,宋怀民拦了一下:“你等等。”

  他朝远处的山头望去,又朝家里的方向看看,沙哑着嗓子像是妥协下来:“点吧。”

  风把火头吹得旺盛,五彩斑斓的灵屋很快变成一个个空空的秸秆架子,又随着火苗的舔舐,无力地倒下。空气滚烫,漆黑的纸灰在火中飞舞。

  终于结束了,葬礼。

  刘合欢病了,死了。宋迎春从火葬场捧出一盒骨灰,把她葬在泉灵村的山头里,让她安息。会有来世吗?来世,宋迎春希望她能长寿。

  隔着火堆,宋迎春看见了邹良,他远远地站在一旁,和嬉闹的孩子、围观的人群融在一起,让自己看起来平平无奇。宋迎春以为自己早就哭够了,可现在满脸的泪水又是怎么回事?

  他很想走过去,告诉邹良他没有妈妈了,他妈才48岁就死了,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他想告诉他自己这些天过得好难啊,太孤单了他总会忍不住想他。

  宋迎春想抱住邹良说很多很多话,委屈的、毫无头绪的,边哭边说。可他不敢,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邹良,现在是,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