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最近一两年，边重楼每每遇到那种夫妻之间争夺公司股权之类的案子，总会想起苏轼老先生这句词。他甚至在怀疑，自己一案接一案毫无闲暇地工作究竟值不值得，最近几年，他几乎没有个人生活。
今天上午这个庭，就是股份有限公司，夫妻两口子闹矛盾，丈夫要转移股权给新的股东，妻子主张股份为夫妻共同财产，转让需经自己同意，作为股东主张自己的优先购买权。而股份受让人却提出是善意取得。两个人东拉西扯，拉着股东各自站队，闹得不可开交。
中间休庭一次，庭一直开到中午一点半。
和廉松节的妹妹约了两点见面，边重楼担心这边不能按时结束，时间赶不及，就特意留了冯浩辰在律所等着。他自己开车去开庭。
这个法院在山南的另一个区的基层法院开庭，离主城区比较远，路上车程要半个多小时。
边重楼顾不得吃午饭，开车从法院往回赶。
但半路接到了冯浩辰的电话。
车载蓝牙接通了电话，冯浩辰开口叫了“师父”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调。
这声音吓了边重楼一跳：“你怎么了？”
“师父，我想请两天假，下午的会见得您自己回来了。”
“怎么了？遇事别慌，稳当地说。”
“我……我同学”冯浩辰深呼吸似乎在憋着眼泪：“自杀了。”
边重楼眉头猛地拧在一起。是冯浩辰上次那个被家暴的女同学。
“她……带着……带着孩子一起……”冯浩辰说不下去了。
“辰儿，控制好情绪，帮着她家里把事情处理好。这个时候千万要冷静。其他事情先别管，随时保持联系。”
边重楼开车不便多说，但心里越发混沌。
才感慨了人生煎熬如“石中火、梦中身”，此刻听到这种噩耗，不禁又来感叹一遍。这一天反反复复让人心里难受。
到达律所时已经是两点十分，边重楼风风火火进了门，路过前台让小姑娘帮忙订三杯拿铁送进会客室。
边重楼推开会客室的门，里面两个女生同时抬头看他。
“廉……翘？”边重楼看着两人不去定地喊了一句。
“对”廉翘回答，和唐苗苗一起站起身。
边重楼欠身：“请坐，抱歉让二位久等，上午开庭刚结束，我已经最快速度赶回来。”把文件袋放在他身边的单人沙发侧面，从里面取出了笔记本和录音笔。
“没关系，边律师，我哥说了你比较忙。我们也没等多。”说话的女孩子瘦瘦高高，皮肤很白长得和廉松节很像，但表情看上去比她哥生动多了，挺开朗的样子。
“谢谢理解，你就是廉…咳咳，松节的妹妹对吧？”他还是不太习惯直接叫廉松节的名，咳嗽着掩饰尴尬。
“把你们情况说说吧。”边重楼解开西装上两粒扣的下面一颗，坐在单人沙发上，按开录音笔，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
坐在廉翘身旁的女孩子神色有些紧张地开口：“边律师你好，我叫唐苗苗，目前在A公司工作，但我是劳务派遣工，合同是和劳务派遣公司签的三年合同，但我总共在A公司工作快九年……”
唐苗苗说情况的同时，廉翘不自主地观察起了她哥这位同学。
这男人长相有点……漂亮，如果他年轻一些的话能被称作那种漂亮的男孩子，但他看着却一点都不娘气，说话声音也好听，看着严肃些但一点架子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哥哥认识，所以跟她们比较客气。
他穿的衣服看着款式与舒适度兼顾。尽管在坐下后裤管跑到高处，而黑色的袜子足够长没有露出腿上的皮肤，这点非常加分。
唐苗苗不断说着内容，他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着，手指也很好看。
廉翘想到自己哥哥的手指就又细又长，是双非常适合做外科医生的手，这位律师的手也不遑多让。
这时，门外一位女孩子推门进来，给三人放了三杯咖啡便出去。
边重楼端起咖啡：“我让前台买的，喝点再说。”
他打手势让两个姑娘喝咖啡，他自己则直接把咖啡杯的盖子拔掉，对着杯口猛灌了几口。
抬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边的咖啡渍，把杯子放在桌上，抬眼看到两个姑娘都有点愣神地看着他，边重楼尴尬盖好咖啡盖子：“那个……我中午没来得及吃饭，你们慢慢喝。”
他起身把茶几上的面巾纸盒推在两个女孩子面前。
廉翘噗嗤笑了。
边重楼看她不明所以。
廉翘道：“边律师，抱歉，我只是想起我哥，要是他看见你这样估计会哭。”
边重楼有些不自在：“他为什么要哭?”
“他洁癖，要是看到拿手背擦嘴，他肯定得再拿张纸给你再擦一遍。”
边重楼脑海中，浮现了那天在医院门诊大楼前廉松节给自己打固定带时的情形，那天两人离得非常近，边重楼看到廉松节的睫毛特别长也特别浓。他垂眸的样子边重楼没敢细看，但如果那时候的他拿张面巾纸给自己擦嘴……
太暧昧了！
他清了清嗓子，对那位叫唐苗苗的姑娘说：“我们继续吧。”
唐苗苗喝了咖啡接着说：“我在A公司工作马上要九年了。这中间我连续换了三家劳务派遣公司的合同，但都是给A公司在做工作的，可是这次他们减员要辞退我。”
边重楼不由叹气，问道：“你清楚每次让你签合同换不同公司的原因吗？”
“大约……大约也知道吧，他们不想和我签长期用工合同。”唐苗苗说话声音越来越弱。
边重楼追问：“那为什么要签合同？”
“我不想……不想离开A公司。”
边重楼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廉翘惊讶：“他们为什么换三个公司和你签合同，不是一直在A工作吗？”
唐苗苗眼眶红了抓紧了廉翘的手，努力平复自己：“我留在A公司，是因为……因为对外说在A公司，家里人有面子。家里给我介绍对象听上去也更好听一些。”
边重楼看看廉翘和唐苗苗，这两个女孩子，一个正经历着社会上的不堪，一个则被保护得很好，而这两个人却是朋友，多有意思。
边重楼耐着性子把笔记本摊在桌面上，画了三个圈。分别在三个圈中写了唐、劳、A三个字。用笔尖指在三个圈之间道：“唐小姐的合同是跟劳务派遣公司签，而用人单位也就是A公司是跟劳务派遣公司签协议。
因为他们在逃避给唐小姐签订长期聘用合同，一旦签订这个合同就不能轻易辞退她，而每两到三年一个合同周期地更换劳务派遣公司，即使你一直在A公司工作，但劳务协议只有三年，一直到不了十年……”边重楼看向两个女孩子：“明白了吗？”
廉翘张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转头去看唐苗苗，握紧了她的手，焦急地问边重楼：“边律师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看唐苗苗女士你有什么诉求。劳务纠纷是仲裁先行，所以要先申请劳动仲裁。结果不满意再起诉。”边重楼道。
唐苗苗良久抬起头来：“那留在A公司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这种情况，边重楼其实有些怒其不争，都这样了还想留下。他不想让这个姑娘太伤心：“就当前的情况看，你可以申请A公司和现在合同履行期间这家劳务派遣公司经济赔偿。”
他把笔放在本子上，端起咖啡喝了口。
“唐小姐，你说你是自愿签了合同的，只是私心想要留在A公司。”
唐苗苗机械地点点头。
边重楼：“名字不是随便签的，签字就代表你同意他们的所做所为，所以期望不要太高，而且你的维权成本可能很高，他们会拖时间。这些话难听，但我有义务先告诉你。”
唐苗苗木讷地点点头：“我、我知道了……”
边重楼又问：“你和其他正式工的工资待遇福利一样吗？”
唐苗苗手里捏着咖啡纸杯：“我的工资稍微低一点，过年过节的福利我没有。”
边重楼挑眉：“这是个有利于你的点，要找找证据，证明你工作期间公司没有同工同酬。法律上有相关规定。”
唐苗苗眼中似乎才有了些光亮：“我、我立刻回去找。”
边重楼淡笑：“不要慌，你看，我们慢慢捋，总可能会多一点希望多争取点赔偿。”
几人谈定了解决方案，廉翘的电话响起。
“哥。”
边重楼正在和唐苗苗办手续，耳朵听到廉翘叫了声“哥”，忍不住朝她那边看了眼。
“嗯，我们已经和边律师谈好了。他给我们想了办法，先做劳动仲裁……”
廉翘说着看了看边重楼，他正在和唐苗苗说话，于是她压低声音和廉松节说：“果然跟你玩得好的人都好优秀。人也好帅，谈吐也很有魅力。”
电话里的人刚开始还能平和地听连翘说话，但越往后听越不对劲：“廉翘……”
“嗯？怎么了哥？”
“边重楼他……和你不合适。他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你们年龄差得也不少……”
廉翘突然意识到了他哥在想什么，低低地笑了：“哥，我是见到男人就会喜欢的吗？我没有！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边重楼站起身，恰好听到了喜欢的类型几个字。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到廉翘还在打电话。
他意识到电话里廉松节不知道会说点什么，于是上前。
“廉翘，我能和你哥说两句吗？”
廉翘突然看到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哆嗦着把手机递了过去。
“我是边重楼。”
电话里的人呼吸一滞：“嗯。事情谈好了吗？”
“对，”他看廉翘已经和唐苗苗坐在沙发上咬耳朵，自己则往窗边移动，压低声音：“我听到你妹说喜欢的类型，廉松节，你没有乱说话吧？”
“没有。”对面语气突然变沉：“我妹妹觉得你很优秀一直夸你，但我怕她对你产生……”廉松节顿了顿，也觉得这话说出来难为情，斟酌着道：“我说觉得你们不合适。”
“我……”边重楼无语，但仔细一想，自己这个取向，趁早断了姑娘念想也是对的，何况姑娘还是人家亲妹妹。
于是他不自在地“嗯，你这么说很对。挂了。”
“等等”
廉松节突然喊住了他。
“怎么？”
“谢谢。说了请你吃饭，你有空的时候提前联系我，我……”
边重楼无语：“哪有你请我，让我联系你的？”
“好，那我主动些。”廉松节语气似乎有些轻快。
电话到这儿就断了。
边重楼一边把电话还给廉翘，边回味着刚才廉松节的话。
什么叫他主动些？
口误也罢，什么也好，边重楼的心乱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