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初景左手掌心感觉到另一个人灼热皮肤覆盖下的肌肉倏然抽动,他侧过头，正对上郁晏缓缓睁开的眼睛。
“醒了？”他问。
郁晏嘶哑地应了一声,脊椎背肌共同活动，稍稍坐直起来。
随着他短暂的动作，陆初景感到掌心滚烫的温度逐渐消失，重新变得冰凉。
体温恢复了。
陆初景正要询问郁晏还有没有什么不适，尚未开口，就见到郁晏表情奇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随后手臂翻折，向后去触摸自己的脊背。
“怎么了？”
郁晏摇摇头，摸索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好像有了点变化。”
他没有再解释,而是转过身,让陆初景看自己的背部。
浴缸里的水随着郁晏的动作漫溢出来，打湿了陆初景的脚掌和裤脚。但他没有被这动静分去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眼前奇诡的一幕上。
高热入水之前，郁晏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被浸湿,隐隐能看见底下微微凸起的骨骼。但让人惊异的地方在于，此刻衬衫背后竖直裂开了，露出底下的皮肤，和脊椎上尖利的骨刺。
陆初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
他的语气不是在发问，更类似感叹。
那些骨刺附着在郁晏的脊椎上，上至后颈发根处隐没,下面被衣物遮挡住了。可以想象，人鱼状态下,骨刺的尾端必定与鱼尾相连。
狰狞的骨刺看起来就锋利异常，尖端已经接近黑色，越往下越蓝，最后缓缓变淡，最终变成与皮肤一般的冷白。不知是不是骨骼拉扯皮肤导致了变化，四周的血管看起来格外明显，透着漂亮的蓝色，像叶脉一般延伸，最终消失。
陆初景静默地看着，感受到一种怪异又惊心动魄的美。
他的肩胛处也有部分鳞片，随着手臂动作，鳞片也会张合，无处不透露出一种强大的攻击力。
脊椎上丛生的骨刺，简直是出自最疯狂的画家笔下荒诞又惊艳的艺术品，是极致的暴力所孕育出的杰作。
“这些是刚才长出来的么？”陆初景问。
他的眼神仍旧没有移开。
郁晏背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说：“还有些别的变化。”
陆初景：“什么？”
郁晏没有回答，只轻微地活动骨骼。
下一瞬间，陆初景看到那些尖利的骨刺缓缓退化隐去，像雪一样消融了。郁晏的脊椎变回原来的模样，与人类一般无二。
陆初景怔了一瞬，才说：“你能够自己控制变化了？”
郁晏有些迟疑：“也不算。”
他缓缓侧过身，向陆初景展示自己的手掌。先是指甲变形，弹出锋利的钩爪，接着手掌外侧指根至手腕生出锋利的鳍翼，薄而纤巧，像是隐匿在皮肤下的骨刀。
以人鱼身体骨骼的强悍程度来看，这片鳍翼应当坚硬又锋利，可以斩断所有束缚。
陆初景还记得郁晏说过当他被注射人鱼血液后第一次发生异变时，就是手掌外侧长出鳍翼，才切断了钨钢锁链从别墅逃走。
“我还不能控制自己变成人鱼。”郁晏说。“可是这种部分变化却能够做到。”
陆初景想到上一次，郁晏高热之后腰侧就长出两排细小的鳞片。
在那之前，郁晏只有人鱼状态和人类状态，人类状态下除了能长出钩爪之外，别无人鱼的其他特征。
但是现在却发生了变化。
两次高热，一次腰侧长出了鳞片，一次生出了骨刺和鳍翼。
这是不是意味着每经历一次高热，郁晏就能够在人类状态下保有更多的人鱼特征？
陆初景沉思片刻，推测道：“现在的情况很像是你体内的人鱼基因在与人类基因融合。”
从两种迥异的状态，逐渐向中间态过渡，不再是非此即彼。一旦这种融合完成，郁晏大概就能自主控制向人鱼形态的转变。
郁晏颔首肯定，又说：“这种变化跟鳞片脱落应该互不影响，没有关联，只是恰巧同时出现了。”
这是郁成江实验资料里不可能存在的部分，因为郁晏是唯一一条拥有人类基因的人鱼。高热与鳞片脱落的现象在同一时段出现，他们自然而然就将两种状况视为相关的，翻遍了资料也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但实际上，将鳞片脱落和高热分开来考虑，才是正确思路。
陆初景蹲在浴缸旁边，打商量道：“背后的骨刺……能再让我看看么？”
郁晏答应。
浴缸里空间太小，实在不方便。他站起来脱掉破破烂烂的白衬衫，整个上半身都裸/露出来，呈现出石膏像一般透着灰调的白，因而皮肤底下淡蓝色的血管脉络看起来更为明显。
陆初景不自觉地盯着对方肩胛和背肌看。
美具有一种天然的征服力，而人鱼恰巧具有极致的美。郁晏身上每一处线条都干净利落又充满力量感，堪称完美。
他静静地站着，脊椎处的皮肤忽然长出了细小的深蓝色鳞片。
陆初景清楚地看到这些蓝色鳞片向周边蔓延覆盖，最中央迅速生长出尖利狰狞的骨刺，像是发生了某种异变。
言语无法形容看见这一幕的震撼，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如同从太空中看见星球炸裂，耳畔一片寂静，但眼前所见却是最瑰丽的景象。
人类的基因在他体内毁灭，但人鱼的基因却新生，生与死出现在同一具躯体上，很难不让人惊叹。
陆初景凝视着那些锋利到可怖的骨刺，缓缓伸出手，指尖自后腰向上。
郁晏背对着他，猛然抬头，整个人僵硬了一瞬。
他在……触摸自己。
吸血鬼的体温较人鱼略高，郁晏能感受到一簇火焰在脊背处燃烧起来，扩散至每一寸皮肤。骨刺周围细小的鳞片控制不住地开阖，随即紧紧贴合。
郁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鳞片。
他还记得陆初景的手指被自己的鳞片划伤过，虽然后脊鳞片因为这轻微的触碰有些颤栗，但他不想让对方再次受伤，于是克制着这种条件反射。
陆初景对这小心翼翼的保护毫无察觉，他将整个手掌贴在郁晏背上，掌心甚至能感受到肩胛鳞片的纹路。
太奇妙了。
他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但面对从未见过的物种，终究未能免俗。
好半天，郁晏才低声问：“好了吗？”
也许是脊背上的鳞片还有些不服管教，也许是陆初景的触碰对他来说过于难耐，郁晏只觉得这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背上轻柔的触碰让郁晏焦躁。
陆初景于他而言是特殊的。确认这个事实之后，郁晏更加难以控制这种时候突如其来的冲动。
他想要和对方更加亲密。
他想要更多的、甚至过分的触碰。
他想要将陆初景按在浴缸里，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或者腹肌上，最好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这样对方可以环抱着他的腰去触摸脊背上的鳞片，而他会——
但是郁晏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他开口打断陆初景的触摸，也打断自己的臆想。
陆初景：“唔。”
虽然应了声，但他的指尖还是多停留了两秒才移开。
郁晏赤/裸着上半身，短裤还滴滴答答淌着水。他进房间里去换了衣物，换好之后相当自觉地拿了拖把打扫残局，并且清理了浴缸。
他的发梢还有些湿润，一绺一绺搭在额头上，看起来更有居家气息。
陆初景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郁晏来来回回收拾，以非常封建遗毒的口吻评价：“还挺贤淑。”
郁晏显然是听见了，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转头扎进厨房里准备午饭去了。
-
同一时刻，与临津相隔万里的江州，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座古宅正门前。
烈日炎炎，这个人却没有打伞，只戴一副墨镜。周围行人匆匆走过，唯独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扇陈旧的朱红大门。
如果不是每隔十来分钟，中年男人会抬起手看一眼手表，那他简直像是一尊雕像。
这座古宅坐落在江州市中心，周围都是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因此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但整片景区，唯独这座宅子大门紧闭，是谢绝游客进入的。
它是一座私宅。
有来旅游的小情侣路过这座古宅，惊叹于它的规模，站在街边感慨门口的石狮子看起来都比别处气派，看到旁边立着“居民建筑，游客禁入”的指示牌，又遗憾又惋惜地叹气连连。
男生手里拿着单反相机，大约是个热爱古代文化的文艺青年，不住念叨：“古建筑应当开放给游客参观，发挥它最大的价值，让所有人都感受古代建筑与文化的魅力。这么好的宅子，作为民居也太可惜了！只有政府定期维护修缮，才能保证古建筑不受损坏。怎么能作为民居呢？简直暴殄天物！”
身边的女生比他想得多一些，小声道：“能拥有这样的古建筑，身份应该不一般吧？整个景区只有这一座私宅……”
男生没说话了。安静片刻，他举起手里的相机，四下找寻合适的机位，想要给这座古宅拍一张角度好的照片。
正门前站着的男人转头看他。
男生并未察觉，找好位置之后发现取景框中有个“不和谐因素”，于是从相机后探出头来：“大哥，能麻烦您让个位置么？我这儿拍照呢，您搁那站着我没办法拍全正门。”
中年男人被烈日照着，显得皮肤格外白，几乎要反光了。他脸颊消瘦，让人错觉能看见皮肉下的头骨，墨镜则像是黑洞洞又空荡荡的眼眶。
男生被他看了一眼，竟无端从背后泛起一阵白毛汗，仿佛自己跟个死人四目相对一般。
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才觉得那阵悚然的感觉消退。男生看到中年男人迈步朝自己走过来，连忙道谢：“麻烦大哥了，等会儿请你喝水……”
话没说完，中年男人走到近处，一手挡住了他的镜头。
男生一愣。
“这里不准拍照。”中年男人说。
他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如同命令一般。
男生二十出头的年纪，本就年轻气盛，炎热的天气也让人心里浮躁。他一瞬间被激怒了，不服气道：“凭什么啊？这是你家吗？管天管地还管到别人拍不拍照来了！”
女孩看着中年男人高大结实的身躯，略有些胆怯，忍不住轻轻地扯了扯男朋友的胳膊。
“算了吧，不拍就不拍。”女孩细声说。“也没多大的事儿，别吵起来了。”
男生却不听劝，反而因为女朋友的话更加不满。他揽过女朋友的肩膀，让对方站在自己身后，这才大声说：“怎么不算事儿，他算哪根葱，凭什么不让我拍照？你别怕，咱们就跟他讲讲道理。”
中年男人还挡着镜头，男生往后退了一步，举起相机，也不管什么取景构图了，连摁了几次快门，嘴里说：“我就拍照怎么了？管得倒是宽……”
男生拍完了，将镜头朝上，递到中年男人面前，挑衅道：“你有本事就把相机摔了，我告诉你，这套器材连机身带镜头加起来上三万。要是能赔得起，你现在就摔。不就是几张照片么？还拍不得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憋屈，当着女朋友的面就被下了脸。本来这个景区就是可以拍照的，这座古宅门口的指示牌都只写着禁止入内而非禁止拍摄，这个人哪来的资格命令他？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眉头都没动一下，似乎男生的挑衅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伸出手，五指拢住镜头，稍稍用力——
“咔嚓”一声脆响，整个镜头裂开了，连带着机身连接处崩断。
男生倒吸一口冷气，还来不及惋惜自己的相机，最先涌上来一阵恐惧。
他呆呆地看着损毁扭曲的机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怎么会有人单凭一只手就能捏坏相机，如同捏一团橡皮泥？
男生直愣愣地抬头，对上中年男人的眼神。
离得近了，能看清墨镜底下的眼睛。那双眼睛透露出无比的冷酷和凶戾，好像在看一具尸体。
男生被惊得上下牙打颤，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女朋友站在他身后，被撞了一下，脚步不稳地跌倒在地。
男生却无暇顾及，甚至没有注意到女孩的痛呼。他控制不住地干咽，屏住呼吸，产生一种窒闷感。
中年男人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抬起手。
这一刻，男生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想要杀掉自己！
濒临死亡的恐惧让男生瞳孔大张，他心里疯狂叫嚣着快逃快逃快逃，但事实却是脚步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不能动弹一丝一毫。
这时，中年男人却像忽然听到什么动静似的，向后侧了侧头，手臂定格在半空。
下一秒，他转身便走，回到古宅的正门前，重新站住了，姿态恭敬又慎重。
直到拉开距离，男生才喘了口气，背后一阵阵的冷汗。但他没有挪动脚步，反而看向朱红的大门。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人？他在等谁？是谁能让这种一言不合就打算杀人的疯子耐心等待？
数十秒后，古建筑的正门向内大开，露出里头修长挺拔的人影。
“还没出来就听见动静。”那人笑着说。“成勋，不要为一些小事计较，否则惹了大/麻烦就不好了。”
中年男人半低着头，恭谨地应是。随后上前两步，站在那人身边，低声道：“临津有异常状况。”
那人点点头，不急不缓地下了门前的石阶。中年男人跟在他后边，稍稍躬着腰，像是衷心的仆从。
男生还愣愣地看着，他对古代文化有涉猎，看到中年男人的姿态和站位，忽然意识到这是早些时候家奴的礼节。
换做平时，男生必定吐槽一句：封建余孽！
可是现在，他只感到更加深刻的害怕。
那人朝男生看了一眼，忽然顿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看起来只有三十余岁，长相儒雅，像极了古装电视剧里满腹诗书的文人。
“怎么这样对一个姑娘家？”他责备道。“成勋，把人扶起来。”
中年男人应声而动，三两步走到男生身后，扶起了摔倒在地的女孩。
儒雅男人跟过来，看了眼女孩的脚踝，关切道：“没事吧？看起来像是扭了，回去得好好休息才行。”
他的语气无比温和，脸上挂着笑，让人如沐春风。
女生明知道不是害羞的时候，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脸，怯怯地说：“我没事的。”
大多数人难以抵抗这种细致又温柔的人，尤其是对方还长了一张俊雅的脸。
那人点点头，再次对女孩笑了笑，道：“再会。”
他姿态端正又闲适，走出的每一步都无比从容。名叫成勋的中年人跟在身后，走出数米才低声道：“光明药失窃了。”
“回去再说。”儒雅男人道。
成勋应是，随后又问：“那么，相机里的照片怎么办？”
“毁掉就是。”
“那个人类……”
“他看见你动手了。”儒雅男人语气平淡。“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成勋略微抬眼，看清走在自己前面的人面上的神情。毫无波澜，仿佛只是随口归置了一片凋落的树叶。
他早有预料，也惯于做这样的事情，于是平静地点点头。
走出数米，儒雅男人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扭了脚的女孩被男朋友搀扶着，站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有人看她，女孩转过头羞涩地笑了笑。
儒雅男人也回以微笑，点头致意。
中间隔了二十多米，女孩听不见他漠然的、毫无情感的声音：“以防万一，把那个姑娘一并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