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片已经快要褪尽,郁晏深深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面无表情地套上了那条沙滩裤。
陆初景听动静知道他换好了衣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下而上地打量一番，真心实意地夸奖道：“鲜亮，好看。”
郁晏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好沉默。
他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现在郁晏恢复了行动能力,立即将陆初景背起来，沿着进来时的路线离开了研究所。
回去的路上，行人都对郁晏报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凝视他的沙滩裤许久,回头率高达百分之百。
陆初景半途恢复了一些力气,脱离危险之后精神放松，感觉路边的小草都可爱得不行。他这段时间因为注射药剂而失眠,本来休息时间就大大缩减，刚才又经历了极度的危险,一旦松懈下来,疲劳感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
他坐在公交车上往外看，没多久，竟然懒懒地睡着了。
郁晏见到身边的人阖上眼，转过头静静地投注目光，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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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租房，陆初景基本已经完全恢复。他嫌弃身上的衣服有些潮湿，黏在皮肤上有些难受,于是一进门就往卧室里钻。
“你先拆开防水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郁成江的实验记录。”陆初景道。“我换完衣服再出来。”
郁晏点点头。
五分钟后,陆初景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他进到客厅时牛皮纸袋已经被打开，郁晏低头望着一份文件，神情僵硬。
“怎么了？”陆初景走过去问。
郁晏缓慢地抬起头，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的纸张向前递。
陆初景接过，开始只随意看了两眼，然而略读了两行字，他的眉头就控制不住地拧起来。
这是一份个人资料，准确来说是郁晏的个人资料，第一页纸右上角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五官细节能让见到的人一眼看出来这是谁。
可这份资料上并没有记录郁晏的名字，姓名一栏填写的是三个数字：091。
下方一行小字附注：第九十一号胚胎，目前仅091号胚胎存活，截止建档日期，未表现出人鱼特征。
陆初景一瞬间明白了，091是一个冷冰冰的编号，往前倒推一直到001，意味着在郁晏之前，还有整整九十个胚胎。
他的目光迅速向下，扫过一整页文字，上面简略记录了胚胎的培育过程，郁成江在资料里将郁晏称为“双重基因携带者”。
【第一次抽取血液，进行动物实验。血液呈常规红色，被注射动物无明显变化。】
【第二次抽取血液……】
【第三次……】
往下密密麻麻一长串，全部是郁成江抽取郁晏血液做实验的记录，甚至翻页还是如此，结果全都是“无明显变化”。
这样徒劳无功的实验，他进行了足足两百多次，也意味着自小到大，郁晏被抽取了两百多次血液。
陆初景心口一窒，手指收紧，捏着那份资料说不出话来。
资料上还详细地写了郁晏是人工培育的胚胎，并不是由自然□□诞生的婴儿。郁成江提取了雌性人鱼的卵母细胞，与自己的精子结合。陆续的实验里，只有郁晏成功地存活下来，成为了人鱼和人类的后代。
这样的实验简直可以称作灭绝人性。
陆初景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觉得一切言语都苍白。
郁晏眼神晦暗，他拿起另外一份资料，低声道：“也不是太意外，假如是作为试验品被制造出来，反倒更能解释郁成江的态度。”
他并不为自己是试验品而失落，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可是在递出资料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忐忑起来，有些担心陆初景对自己的看法。
不是人，甚至也不是人鱼，他的降生意味着罪恶和卑劣，是郁成江丑陋欲望以及疯狂实验的恶果。
世界上本来不该存在他这样的怪物。
陆初景会怎样看待他？
郁晏神色阴郁，望向陆初景时，却将负面情绪掩藏起来。他看了对方一眼，视线缓缓垂落，露出低落的表情。
站在身侧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
郁晏肩膀绷紧，视线落到那只手上。
“郁成江的态度并不重要，他是个垃圾。”陆初景凝视着他，语气坚定，压抑着些许愤怒。“不要管垃圾是怎么想的，他不值得你在意。”
沉默数秒，陆初景叹了口气，问：“……你现在吃点奶糖会好过一点么？”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郁晏。
大多数时候，陆初景在人际关系方面都游刃有余，百来年的生活教会了他怎么与各种各样的人相处，但唯独在与人交心这方面，他没有什么经验。
与他相熟的友人几乎全部湮没在过去的尘埃里，自老师去世后，他对于所有的吸血鬼都怀有防备。
此刻关于郁晏的一切就这么袒露在眼前一览无遗，陆初景难得有些无措。
身世是有分量的，假如它灰暗、沉重，甚至伴随着血腥，那么大多数人都吝于提起。陆初景从来不会向别人提起自己还是人类时候的事情，因为这太难说出口。
郁晏喉结哽动，低低应声：“嗯。”
他的表情松动了一些，看起来不那么生硬了。
陆初景松了口气，转身去储物柜里找奶糖，心道果然还是好骗的，这么大的事情几颗奶糖就能哄好，简直太省心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听话的人鱼？
陆初景并未注意到，在他转身之后，郁晏凝视他的眼神里蕴含怎样复杂深刻的情绪。
片刻，两人继续查看牛皮纸袋里的资料。
雌性人鱼作为郁成江的主要实验对象，资料十分详尽，足足有七十多页纸。最开始的几页，详细记录了郁成江捕获人鱼的过程。
“1992年，郁成江乘坐私人游轮在临津外海游玩的时候，遇上了雌性人鱼。她是主动出现的。”陆初景说。“郁成江当时相当激动，认为自己可以闻名世界，他见到了新的物种，是此前从未有人证实存在过的。”
在这个时候，郁成江的态度还较为正常，资料里的记述透露出他想要上报这种全新的物种，并没有打算利用雌性人鱼来做实验。
“一开始郁成江打算捕获雌性人鱼，他担心对方会逃走或者伤人，但是离奇的是雌性人鱼在整个被捕获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反抗的行为，他顺利地获得了一条人鱼。”陆初景皱起眉。“这有点奇怪。”
郁晏点点头，视线落在铅黑的字迹上：“以人鱼的攻击力，不存在无法反抗这种可能。雌性人鱼是自愿被捕获的。”
“更奇怪了，她为什么自愿被捕获？”陆初景道。“至今为止整整二十九年，雌性人鱼都被郁成江饲养着。今天我们见到的那个巨型水族馆对于人鱼而言不堪一击，但是她待在里面，好像没有任何逃走的意图。”
动物园里的观赏动物们尚且会试图“越狱”，何况是本身就有能力逃走的人鱼？通过排水系统中枢，她完全可以进入临津市的河道，去往更广阔的川域，甚至回到海洋。
这些年里郁成江在雌性人鱼身上做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实验，给她带来了无可比拟的痛苦。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让雌性人鱼不得不待在那个水池里。
往后翻页，出现了剪贴的古籍图片复印件，似乎是从各处搜集到的关于人鱼的文献，其中有不少存在密集的涂改痕迹。
陆初景匆匆扫视，目光忽然一凝，停留在手写的两个字上。
“伴侣？”他喃喃复述。
陆初景下意识看向郁晏，两人目光相遇，郁晏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视线下移，避开了眼神。
陆初景的注意力集中在刚获得的讯息上，没有注意郁晏不自然的态度。他缓缓道：“资料显示，郁成江在捕获人鱼之后多方查证古籍，想要写出一篇完美的论文。发布之后他会获得所有人的瞩目，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生物学家。但是在古籍上，郁成江发现了一件事。”
“人鱼有命中注定的伴侣，这是由他们的群族本能决定的，类似某种‘天授’。”陆初景有些不可思议。“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人鱼对于伴侣忠贞到了可怕的地步，人鱼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伴侣，两者之间存在某种‘锚定效应’。”
郁晏低声问：“锚定效应？”
“伴侣是人鱼的心理依托，遇到伴侣之后，人鱼无法离开伴侣太远。”陆初景对照资料，一字一句念道。“保护伴侣和守卫领地是人鱼的本能，他们没有自我意识，但会完全听从伴侣的命令，温顺驯服。”
伴侣对于人鱼而言就像是锚点，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雌性人鱼不离开郁成江。”郁晏说。“哪怕郁成江只是把她当做实验材料，但碍于本能，她既离不开郁成江，又无法违抗对方的命令。”
陆初景点头道：“同样也能够解释郁成江为什么会这么信任雌性人鱼，因为他笃定对方不可能背叛。”
就像是一具傀儡，没有自我意识，却足够强大，能让任何多疑的人放心。
郁晏表情没什么起伏，看着茶几脚，冷冷地想：所以郁成江把人鱼当做工具来“使用”。
陆初景忽然屈起指节，点了点资料上的字迹，若有所思道：“上面反复提及人鱼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只凭借本能行事，一切都听从伴侣的命令，但是你似乎不太一样，是因为你有一半人类的基因么？”
哪怕在人鱼状态下，郁晏也有自我意识，他甚至会露出像小动物一样的表情。
雌性人鱼就不太一样，眼神空洞而冰冷，的确除了愤怒之外，没有更多的自我情绪。
陆初景想到数个小时前的事情，发觉了一个矛盾点。
先前他们的闯入激怒了雌性人鱼，出于守卫领地的本能，她试图杀死入侵者，后来陆初景接近排水阀门，应当是郁成江命令她守卫好那里，所以她更加愤怒。
这的确都出于本能。
但是在他第一次独自接近水池的时候，雌性人鱼为什么放过他？
守卫领地和遵从伴侣的命令，这两种本能都无法解释这个行为。总不可能是郁成江提前跟雌性人鱼打过招呼说今天会有个吸血鬼来这里晃一圈，到时候你直接放他走就行。
按道理来说，当时雌性人鱼就应该杀死他这个入侵者。
除非雌性人鱼那时候遵循着另一种本能，比守卫领地和听从伴侣命令更加重要。
想了一圈，陆初景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合理的解释，只好暂时放下，继续阅读资料。后半截是郁成江欣喜若狂的笔记，连带着字迹都潦草起来。
“经过检测及实验，发现人鱼至少已经三百岁，但身体机能处于最佳状态。此外发现人鱼血液可以使其他动物出现部分人鱼特征。”陆初景念。“据此推断，存在从人类转变成人鱼的可能性。”
下面是一长串实验记录，受害动物包括白鼠、兔子等。记录的特征则是“部分鳞片”、“鱼尾”、“鳍状侧翼”……到最后郁成江得出结论。
【动物注射人鱼血液发生畸变，存在部分人鱼特征，无法达成完美的形态转变，且均出现脑死亡现象。实验计划存在巨大缺陷，即日停止。】
郁成江给这种动物注射人鱼血液之后出现部分转化的现象起了一个名字，叫做“人鱼畸变”。
陆初景想起水池边的那面标本墙。
郁成江在1993年即停止了这项实验，但仍然将为此死去的动物们储存起来，甚至就摆在雌性人鱼的巢穴旁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简直是个变态。”陆初景厌恶道。
他不太有耐心再读下去了，草草翻过数页资料，一边问郁晏：“有找到关于掉鳞片的内容么？”
郁晏摇摇头：“还没有。”
两人各自翻阅这一大沓实验记录和相关资料，重要的内容详细看一看，不重要的则扫视一遍，过了十来分钟，终于找到与鳞片脱落相关的信息。
“在这里。”郁晏抽出其中两张，声音平缓。“关于雌性人鱼鳞片脱落的详细记录。”
陆初景停下手里的动作，点头道：“念给我听听。”
“一共只有两次记录，一次在1996年，一次在2006年。”郁晏道。“在郁成江实验过程中，雌性人鱼的鳞片开始脱落，他最初以为是人鱼经受不了各种实验的摧残，身体状况开始下降。随后在接连不断地观察中，发现鳞片脱落后，间隔一段时间会长出新的来，整个过程长达三四个月。”
陆初景挑了挑眉：“哦，所以你是间歇性脱发。”
郁晏：“……”
“时间点看起来可能是固定的，每十年换一次鳞片。”陆初景推测。“还有别的表现么，换鳞期间会不会比较暴躁，或者攻击性增强？上面有没有提及高热是怎么回事？”
郁晏目光逐行下移，停在某处：“没有提起高热，雌性人鱼换鳞期间一直很正常。除了……”
陆初景：“……？”
他敏锐地发现郁晏的停顿有些可疑，不禁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郁晏：“……”
“除了存在强烈的□□欲望。”郁晏平静道。“没有其他异常表现。”
陆初景：“……”
他干咳了一声，难得有些尴尬。
想了想，陆初景还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给出建议：“这个你只能尽力克服一下。怎么说，好歹是个人，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郁晏淡淡道：“你之前不是说我是鱼么？”
陆初景无言以对。他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出去大半天了，也没吃什么东西。你现在饿吗？”
郁晏顺着跳过这个话题，颔首：“有一点。”
“那你去做饭。”陆初景道。
他颇有些理直气壮，仗着自己是二房东，使唤租客十分顺手。
郁晏站起来，低头问他：“想吃什么？”
“辣一点儿的吧，有血豆腐就行。”
郁晏应了好，去厨房里做晚饭，陆初景则歪在沙发上，感觉自己瘫成一片，几乎要顺着流淌到地板上。
两分钟后，陆初景叹了口气，打开电视当做背景音，随手抓起几张实验记录翻看。
有备无患有备无患……陆初景心里默念。
总归还是要看完的。他想。否则万一郁晏又出现什么状况，难道还要手忙脚乱地临时翻资料么？
直到郁晏做好晚饭，陆初景才收拾好资料，堆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摞。他大快朵颐，吃完晚饭后跟郁晏招呼一声，就进了卧室补眠。
在光明药效果还未褪去的时候，陆初景能够安稳地睡上几个小时。一旦到了夜晚，他就不得不忍受着巨大的噪音，满心燥郁地等待次日黎明到来。
卧室门关上的同时，郁晏放下筷子。
他在餐桌边坐了十来分钟，确定陆初景不会出来后，才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旁边。
郁晏盯着茶几上那一摞整齐的资料看了片刻，忽然弯腰，伸手从沙发底下摸出一张纸，与茶几上的纸张是同一种规格。
他垂下眼，再次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一遍，转身走向厨房。
煤气灶旋钮“啪”地一声打开，火舌冒了出来。郁晏将单薄的纸张引燃，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