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破道【完结番外】>第50章 父子

  小吹雪山庄,陆岭正在练剑,他的剑法师承陆凡,也是冰霜之剑。剑气凛冽如霜,落剑之时刀刃被冰霜覆盖,略一抖动便扑倏而下。

  剑尖插地,腾出右手按上左侧肩膀,肩膀略微耸起,按捏几下,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有脚步声响起,他撩眼,不耐中蕴含杀意:“说了别来打扰我练剑。”

  言毕拔剑而出,来人立马后撤,剑风扫过,那人方才所站之处划上一道深深的剑痕。

  “你要弑父?”

  熟悉的声音响起,陆岭这才看清来人,他眼中的狠厉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得慌张起来,舍了剑快步迎上去,俯首跪下道:“父亲,孩儿鲁莽,孩儿不知是父亲,请父亲责罚孩儿吧。”

  陆凡越过他走到前头,捡起那把剑扔给他:“我来看你舞剑。”

  陆岭捧着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没有动作,只是抬头看着陆凡。

  陆凡再次道:“不是要试剑吗。”

  “噢,是,是。”陆岭忙不迭握剑起身,“是。我新练的剑招。”

  陆凡走到一旁,将场地空出给陆岭。这块练剑之地并非光秃秃的,场地四周种了好几株梅花树。陆岭身姿矫健,剑招不复方才狠厉,不再是一剑一人的杀招,增添了几分观赏性,长袖挽剑花,落梅随剑舞。

  剑在杀人之余,又何尝不可用作观赏?

  名家铸剑,江湖排剑榜,剑客在选择自己所用的剑的时候,都会选择与自己契合的剑,这个契合又何尝不是眼缘的契合。

  像陆凡的吹雪剑,就是一柄合许多人眼缘的人人夸羡的名剑。

  但吹雪剑之名,却并不只在于剑本身。

  通州地处南方,一年四季从不下雪,吹雪山庄不下雪,小吹雪山庄自然也无雪。

  当剑主人不带杀心,只为舞剑之时,吹雪剑可将周边水汽凝成冰晶,宛若雪花,朵朵雪花晶莹剔透,落于剑身,微风轻吹,飘摇轻坠,不似姹紫嫣红开遍,只如脱去凡骨上九霄,别有一番景致。

  是为吹雪。

  一柄杀器,取了一个浪漫的名字。

  水汽凝雪,缀于长剑之上,一招一式都源于陆凡,陆凡看得恍惚,那场上舞剑之人是陆岭,又仿佛不是,眼前身影像是蒙了一层雾,他看不清楚,却清楚地听见女子清脆的笑声。

  “真好看,你也太厉害了。”

  女子抚掌大笑,走到他身前想去捡地上的雪花,被那舞剑之人拦住:“你身子不便,我来便是。”

  女子挺着肚子微笑,透过女子的瞳孔,他看见舞剑的人,是他的模样,但年轻多了。

  剑身是冷的,但女子的手很温暖。

  “父亲,您觉得如何?”

  询问中带着不安,不安中带着期待。

  陆凡被这一声询问惊醒,想起舞剑之人不是他,他已有十几年不曾舞剑了。

  陆岭眼巴巴望着他敬爱的父亲,他的父亲在走神,陆岭眼中闪过恨意,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剑。

  陆凡没有评价,只道:“上前来我看看。”

  陆岭听话地走上前去,陆凡却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左肩,陆岭吃痛下意识要反抗,看见是陆凡又忍了下来,疑惑喊道:“父亲?”

  “你左肩是何时伤的?”

  陆岭忍痛解释:“前些日子跟人比武。”

  “何时?跟谁?”

  陆岭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劲,陆凡从未这么关心过他,喜悦与疑惑交织,他微抬起眼看陆凡神色,小心翼翼道:“上周,跟张家老二。”

  只见陆凡神色如常道:“注意伤势,好好养伤。”

  陆岭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盈了水光,他不住点头道:“嗯。父亲放心,我没事。”

  陆凡偏了头去看剑:“你可知道,你有个哥哥。”

  像是被人捧到天上又狠狠摔下来,月光都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变得暗淡起来。片刻后他答:“孩儿不知。”

  “也不需要。”他又补充道。

  这回答似乎也在陆凡的意料之中,他看着陆岭的神情已然明白了一切。

  月光暗淡人亦然,陆岭眸子里的水光挥发了,变得深沉起来,甚至还带着恨意。陆岭的剑握得很紧,仿佛只要那个人敢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用这把剑刺穿他的心。

  他从没见过陆岭这种眼神,戾气与杀意,在他的印象中陆岭一直是谦卑有礼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提步缓缓从这院落走了出去,陆岭三两步跟在身后:“父亲。”

  在走出小吹雪山庄院门的时候,陆凡终于回过了头,却只是对陆岭说:“最近不太安稳,你又有伤在身,这些日子就好好在府中养病吧。”

  “父亲!”陆岭再喊,急切,不甘。

  陆凡摆了摆手道:“回吧。”

  陆岭的眼角眉梢都向下压,像是被千斤坠坠得挂不住似的,院外的风无差别地吹过每一个人,衣摆呼啦作响,更显凄凉。

  陆岭就这般站在院门口,看见陆凡的身影一点点消失。

  这是陆凡这么多年第一次来这院中看他。

  却也只是为了试探他。

  院门口的灯笼还亮着,是他去年过年的时候自己挂的红灯笼。

  ——

  ——

  回到吹雪山庄,陆保早已候着,将人迎了进去,递上一杯热茶道:“庄主这是去何处了?”

  陆凡只问:“何事?”

  陆保背脊微弯,双手交拱立于厅中:“有些事情向庄主汇报。城中户籍册、地册等已着人搬了回来,那副《落霞图》也已派人骑快马送往苏将军处了。”

  陆凡一手执茶托,一手执茶盖,茶烟缭绕,茶水还很热,陆凡拂开茶叶的时候有热气铺面而来,一念而转,叫他想起小吹雪山庄门口清冷的风和那空棺中湿冷的泥土气。

  见陆凡没反应,陆保开口道:“庄主。”

  陆凡抬头看他,仿佛没听见陆保之前汇报的事情一样,转而问了别的。他问:“你可知棺椁是空的,棠儿他还活着。”

  陆保的表情也有几分诧异,但很快平静:“现在知道了。”

  “你可知他是谁?身在何处?”

  陆保摇头。

  陆凡放在茶盏站起身走到他跟前道:“岭儿知道,你却不知道?”

  陆保猛地抬头看向陆凡,正对上陆凡一双深邃的冷漠的眼。

  “少庄主他……从何得知。奴确实不知,不知道……”陆保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称谓来形容那位“死而复生”的人。

  “不知道大公子如今的身份,也不知道大公子身在何处。”陆保将话补完道。

  陆凡倒也不再追问,又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黑云门门主如今是谁?”

  因为黑云门毕竟是暗处的杀手组织,很多事情陆凡都不方便出面,于是将黑云门的事全权交给了陆保,只偶尔过问一下。

  陆保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陆凡今日提起空棺,少庄主,又问起了黑云门的门主。陆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陆凡眼皮一动,眼神中多了几分嘲讽,反问:“这也不知?”

  陆保的声音传来:“庄主既已将黑云门交予奴,便该信奴。庄主乃是光风霁月之人,黑云门却见不得光,奴请庄主……不要过问。”

  细细尖尖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没法回答,不能据实说也不能欺骗陆凡。

  陆凡低头看向匍匐于他身前的人,身材瘦弱,头发花白,一双手就落在他的脚边,那双手老迈干瘦,枯枝一般粗糙,似乎也像枯枝一般易折,只要他踩上去甚至不需要怎么用力,那手就会断掉。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直接质问道:“那陆岭就适合做黑云门的门主吗?!”

  语含怒气,突然提高的声音蕴着内力竟将陆保也吓得一抖。发现空棺之后,他就几乎断定了江子棠的身份,顺着江子棠查下去,顺藤摸瓜,查到他和黑云门的种种过节。

  “黑云门门主萧复权,在前几日带着黑云门铁链军和江子棠他们打了一架,受了肩伤。这么巧,陆岭也受了肩伤。”陆凡看着跪在地上的陆保道,“我平素里很少过问这些,不是因为我蠢,只是因为我信任你。没想到你竟和陆岭一起骗我。”

  陆保未抬头,但他能感觉到陆凡的眼神仍旧落在他的身上,不似从前温暖。眼见陆凡已经知道了一切,他也瞒无可瞒了。

  “少庄主只是想帮庄主做点事,让庄主喜欢而已。庄主可否不要责怪他。要怪,就只怪奴一人。”

  “我曾经对你说过,这些事不要让陆岭插手,复国之事在我不在他,为何还要将他们牵扯进来!”陆凡怒气冲冠,几乎控制不住想将这个人一脚踢出去。

  陆保急忙解释:“外面没有人知道少庄主的身份,少庄主改名换姓,甚至很少用剑,没有人知道的。”

  “没有人知道便是没有做过吗?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自己吗?!”陆凡道,“更何况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起码有一个人已经知道了。”

  陆保抬起头,目露凶光:“谁。”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谁知道,便杀了谁。

  “江子棠。” 陆凡自然知道陆保在想什么,“可惜你杀不了他,我也不会让你杀了他。”

  没等陆保开口,陆凡接着道:“江子棠就是陆棠,我的儿子。陆岭三番五次针对江子棠,想要江子棠的命,他知道江子棠的身份,你却不知道?”

  陆保犹如五雷轰顶,他的混乱体现在他的五官上,眼耳口鼻纠结得几乎移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面部表情。

  “这件事奴真的不知道。”

  见陆保状态不似作伪,陆凡也信了几分。陆保脑中百转千回,回想当年种种,忽而想起一事道:“当年此事属内宅之事,夫人说交给她处理,奴便将此事交给夫人了。”

  墓地就在吹雪山庄后山,常年有人把守,不可能有人悄无声息地能将陆棠带走,除非那里面一直都是空的。

  陆凡道:“当时大夫把过脉,说棠儿已经病逝了。” 他自己也亲自探过,他们用什么方法骗过自己的。

  陆保道:“那大夫也是夫人请的。”

  一通百通,事情脉络很容易被推算出来。

  陆棠一直都活着,而他夫人知道甚至参与这件事。是为了什么?陆凡有些想不明白。

  陆夫人是江南首富之女,温柔娴静,哪怕知道秦梦青他们的事也从没跟他闹过,不仅没闹过,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不会争风吃醋,也不会向他索要喜爱。

  不过是一场联姻,他求财,江南首富家也欲与吹雪山庄交好。他一直以为她也不过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他并没有感情。他为此一直觉得安心,这样也好,毕竟他也给不了她感情。

  这样相敬如宾,彼此不扰,才是最好的状态。

  生下陆岭没几年后她便去世了,陆凡也一直没有再续弦,他那会儿已经用不着联姻了。

  他没想到她还搞了这么一手,是恨他?还是什么?

  后来陆保在吹雪山庄下令不允许提起秦梦青母子,他默许了,陆岭在这种情况下还知道江子棠的存在只能是她跟陆岭提过。

  但为什么陆岭对江子棠有这么大的敌意,她究竟是怎么跟陆岭说的,说了些什么?

  兄弟相残。

  陆凡想到这几个字就觉得头疼欲裂,痛苦不已。

  陆保仍旧匍匐在地,解释说陆岭也许并不知道,叫他不要生少庄主的气。明明只是一个瘦弱的老人,陆凡再次看向那双手,干枯,不堪一击,但曾经也很有力。正是这双老迈干瘦的手将他从死地中抱了出来。

  陆凡抬起脚,跨过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