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贼听到段锦这样说有些意外, 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准备回去揣摩一下他这话的意思。

  等黑木贼离开之后,段锦又将目光看向了池老将军, 原本不到五十岁的人,却是因为常年的驻守边关,看起来比同龄人沧桑了不少。

  段锦看向他, 语气还算是客气, “池将军, 久仰大名, 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池老将军听到他的话, 想到他刚刚和黑木贼说的那番话,不是很确定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却还是谨慎道:“段大人客气了,此事为我之错,早就听说段大人来了此地, 我该早去探视,而不是让大人亲自上门。”

  段锦笑了笑,没接他这话茬。

  池老将军看着他的笑容,眼眸稍稍暗了暗,在听说段锦要过来的事情之后, 除了意外就便是有些烦躁, 他知道这些雍都来的朝廷命官,特别是这种文臣,对于他们这种武将有种天生的看不起。

  在年轻的时候, 池老将军还会妄想和这些文臣们打好关系,但是在经历过几次要粮的困难之后, 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池老将军看着面前这个笑眯眯的年轻人,抬手示意一起朝着旁边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我的府上一叙?”

  段锦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段锦带着林洛跟着池老将军一起,回到了池老将军的府邸。

  看着眼前这个显得有些简陋的房子,林洛觉得很是意外,即便是条件再怎么艰苦,但是这个池老将军也是个将军,为什么府邸会这般的简陋和潦草,说是潦草也不对,该是一种粗犷的美,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零碎的部件,只有磅礴大气的府邸,里面显得很是空荡。

  池老将军回来,府里的家丁自然进去通传,很快便有池将军的家眷迎了出来。

  池老将军的夫郎看着门外这些人时,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在听到池老将军说来人是雍都派过来的巡抚以及他的夫郎,让他准备晚上的宴会时,他连声保证他会做好招待工作的。

  入了池府,林洛自然是跟着池夫郎离开,而段锦和池老将军则是去了书房。

  林洛看着旁边这个不知道为何有些拘谨的将军夫郎,率先朝着他开了口,“不知你们府上喜欢什么,我这次过来只是略微带了一点礼物,你们若是有不喜欢的,可以告诉我,我下次换一些你们喜欢的带来。”

  池夫郎听到林洛这样说,心里提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去,朝着他勉强的笑了笑,努力温和道:“不要紧,你们带来的东西已经很好了,光是一匹布就够这里的将士用很久了。”

  池夫郎说完这话,脸上立马就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不堪的话来,拿着眼角余光去瞅林洛,生怕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嫌弃来,嫌弃他不仅口音带着土话,甚至连说话也这般小气。

  说实话,饶是自己的夫君成了将军,自己也当了那么多年的将军夫郎,可池夫郎一直待在这种地方,始终没有觉得自己变成了人上人,他依旧还是原先那个小山村出来的人。

  在池夫郎觉得尴尬时,林洛却是朝着他温和的笑了起来,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嗯,池夫郎喜欢就好,若是喜欢的话,我下次可以再多带点棉布过来,我家里有布庄生意,只是路途有些遥远,还需要池夫郎等些时日。”

  池夫郎见林洛这般好说话,又听闻他还想要给自己送礼,连忙拒绝道:“不,这些不用了,我用不着。”

  林洛一直在观察着他,见他这般年岁还这般的不圆滑,心里觉得王恺调查的那些东西果然没错,这池将军和夫郎的感情还挺好,一直从乡野相互扶持到现在,实在是难能可贵。

  林洛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了几分,朝着他笑道:“池夫郎,我还给令千金和公子们带了不少礼物过来,你不如把他们叫出来我见见,我也正好把礼物送出去。”

  眼看林洛第一次上门,竟然还给家里的晚辈们准备了礼物,池夫郎有些意外,却还是连声拒绝道:“不用了,我的孩子们都老大不小了,他们要你的礼物也有些荒唐了。”

  说完,池夫郎还看了一眼林洛,他还这般年轻好看,不管他哪一个孩子出来,看着都比他大的样子,收礼显得有些怪异。

  林洛和池夫郎又寒暄了几句,最终还是确定了,林洛不给他的孩子们送礼,但是可以把礼物送给他的孙子辈们。

  段锦目送着林洛跟着池夫郎离开,两人似乎还是林洛主导的样子,心里这才满意了几分,这才跟着池老将军离开。

  池老将军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夫郎会照顾好他的。”

  段锦扭头看向他,脸上的神色很是和煦,“我相信令夫郎可以的。”

  池老将军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落下,随即收回了视线,带着他回到了书房。

  入了书房之后,池老将军原本想表示自己的尊重,让段锦坐在上首的位置,可是看着他那张过于年轻的脸,他不知道为什么完全说不出口。

  段锦反而很是闲适,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着这书房里摆了不少书,看样子还是兵书。

  池老将军盯着他,目光顺着他移动,全程没有说话。

  段锦转悠了一会儿,这才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盯着自己的池老将军,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池老将军,你也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好些时日了,我发现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池老将军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目光直勾勾得盯着他,心里还是觉得他们这些文臣麻烦,说话总喜欢绕弯子。

  段锦见他不回答,倒也没有冷场的尴尬,慢悠悠地继续道:“我知道池将军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那我就长话短说,我想要将济川发展起来,但是我知道这片区有些人的势力很大,比如黑木贼,所以我要除掉他们,希望到时候你不要插手。”

  池老将军一听到段锦这话,整个人都有发懵,他是知道文人喜欢绕弯子,也很烦他们这样绕弯子,可是当听到段锦直接了当的这样说之后,他却是觉得自己一下子被砸懵了。

  池老将军盯着面前狂妄的青年,朝着他发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段锦看着面前的老将军,轻轻的笑了起来,认真且笃定的道:“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这些年,边关的战事吃紧,但朝廷那边分发的粮过来得不够,所以你才会和黑木贼合作,对他在本地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此来换取他给你供给粮草吧?”

  池老将军听到这里,脸色变了一瞬,显然是没有想到段锦会这样说,可他行军打仗许久,早已练就宠辱不惊的性格,很快便把自己脸上的神色收敛了下去,只盯着段锦道:“所以,你要做什么?”

  段锦看着他,斩钉截铁的道:“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只是想收回这片土地的使用权,让这里的所有人都听我的命令,发展这里的经济、文化,让这里的百姓过得好一些。”

  “为什么?”池老将军不理解,盯着面前仿佛在说天书的青年,眼里全是疑惑。

  “自然是我作为这里的父母官,希望天底下的百姓能过得好一些。”段锦冠冕堂皇的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昂起的下巴显得格外自信。

  池老将军不明白段锦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野望,他明明该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臣一般,过来这里之后,发现自己改变不了这里的局势,他就该放弃努力,继续享受优渥的生活,直到他要离开的那日。

  池老将军不解,神色复杂的盯着段锦,最后想到段锦这般年岁就成了一品大臣,完全没有经历过磋磨,所以只觉得自己说的都能成,这才会这般天真,等他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为之后,他便会放弃了。

  想到这里,池老将军也不急着阻止他,只是看着他笑道:“若这是大人的意愿,我自然全力配合,只是若大人搞不定这些,朝廷那边还望大人自己有交代。”

  段锦朝着他笑道:“我也不需要将军做些什么,只需要到时候若是黑木贼求援,大人不要插手便是。对了,我知道大人也是从一个农户走到如今这般地步,也知道百姓们的不容易,等到收拢了权利之后,我们会引进新的粮种,以及新的栽种技术过来。到时候,军费可以从本地的税收当中拨款,即便是补不上全部的军费,也能减轻你们很大的负担。”

  池老将军听到这里心神俱震,看向段锦的眼里充满了怀疑,语气中都带上了几分疑惑,“你能做到这些?”

  段锦勾起唇角,语气有些骄傲,“我们原先住的县城已经经历了好几轮的种子播种,如今已经优选了几代的种子,此地土地肥沃,收获只会更多。我夫郎有商道、有钱财、手底下有人,一封书信,到时候就能将粮种和人才运来。至于税收可以直接用,这点我会说服皇上的,他也会同意的。”

  想到每年向中央要军费,那里都抠抠搜搜的不给,即便是给了,到了这里也没有多少,还得战士们在闲暇时间自己种田贴补一二才能够口粮,若是什么时候战士吃紧了,战士们没有办法种田了,他们的口粮也会减少。

  眼下,这次来的巡抚竟然说,可以增加他们本地的粮食收入,还能让这军粮可以从他们本地的税收当中扣,这让他无比的心动。

  可是在心动过后,池老将军想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他抬头看向段锦,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可是黑木贼并不好对付,他有自己的宗族,有他们族里的巫师,还有相信他的百姓们。要不是,他在本地的势力过于庞大,我也不会跟他合作。”

  说到最后,饶是多年练出来的脸皮,池老将军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尴尬。毕竟作为一个朝廷命官,他不帮着本地官员巩固朝廷的统治就算了,他竟然还帮着一个本地的宗族。

  段锦却是朝着他笑了笑,温和道:“没关系,我有办法的,这点就不需要池老将军操心了,当然我到时候可能会需要池老将军借我一点兵。”

  池老将军以为他要用强的,连忙阻止道:“你不能对他们用强,这样他们即便被打赢了,也只会以为你们是野蛮的侵略者,不会服你的。”

  段锦微微笑着,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自信,“放心,我会让他们心服、口服的。”

  池老将军有些忧心,等他再要问明白一点,段锦却是不再开口了。

  段锦和林洛在池老将军的府上吃完了晚饭,这才在池夫郎不舍,池老将军担忧的目光当中,缓缓的朝着家里去了。

  林洛看着池老将军两人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不同的神色目送着他们离开,扭头看向旁边的段锦发问道:“你说了什么?池老将军看起来很是不安的样子。”

  段锦握住了林洛的手,朝着他温和道:“没什么,只是讨论一点本地的发展。”

  林洛疑惑,直觉应该不是这样,可是看着段锦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他便也随着他去了。

  *

  段锦他们回去之后,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找来了本地的老农,了解了当地的播种情况。

  之后,等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段锦召集了手下所有的官员,在他们困惑的神色当中,宣布了要彻查济川整个地区的隐田。

  所谓隐田,就是在官府去丈量土地的时候,世家大族的人会贿赂官府的小吏隐瞒少报一些田地的数目,这样也能少交一点税,一代人瞒一点下来,瞒下来的田地不知凡几,那些隐田的收入肥了那些世家的腰包,反倒是朝廷的税收一年比一年少了。

  当段锦提出这个想法时,立马就有官员站了起来,朝着段锦反对道:“大人,此事兹事体大,大人可有皇上恩准,若是皇上不知晓这事,这事怕是不能做的。”

  段锦看着朝着自己吹胡子瞪眼的人,轻轻的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云淡风轻道:“自然,这事我在过来之前,我便同皇上禀告过了,皇上也是答应的。”

  另外一名官员听到他这样说,立马站了起来接着道:“大人,即便是皇上同意了,这事也关系甚大,本地世家那么多,他们不会同意的,怕是得从长计议。”

  段锦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说话的语气也格外的悠闲,却是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朝着下方众人安抚性的道:“没关系,别担心,若是哪个世家敢阻拦这事,除了便是。”

  众人震惊,以为他是在说大话,七嘴八舌的劝导了起来。

  段锦却是安静的听着他们说话,也并不反驳,只是在后方有人捧着个匣子过来时,慢条斯理的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圣旨。

  在他们看到东西安静之后,段锦这才缓声说道:“我说了没关系,自然是没关系,皇上已经允诺,若是谁敢阻挠,抄家灭门便是。你们看,这是皇上给的圣旨,皇上给的权利,我有权处理所有挡路的人,挡路的人包括本地世家以及不听话的官员。”

  刚刚还议论声一片的房间,在段锦拿出圣旨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目光直勾勾的看向了段锦,脸上的神色复杂难辨。

  段锦平静的看着他们,脸上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化过,缓声道:“现在,我们可以推行这个政策了吗?”

  在场的所有人一片死寂,最后还是有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自然,我们全都听段大人的。”

  段锦微笑的弧度扩大了几分,“很好,看来我们达成了一致了。”

  段锦的命令传达了下去,只是在清算田产时,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那就是手底下那些干活的小吏们,并没有按照段锦说的去做,甚至出现了消极怠工的场面。

  段锦也不惯着他们,直接带着人去了其中一个衙门,在衙门找到了正在喝茶聊天的小吏,直接将人吊了起来,放在衙门口暴晒了一天。

  原本放任手底下的小吏给段锦派头吃的县令,这时候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做出一份痛心疾首的模样,怒斥着坐在那里喝茶的段锦不顾百姓死活、独断专制。

  段锦看着那跳脚的官员,看着他的表情有些玩味,轻轻的啧了一声,语气当中带着几分困惑,“我记得,我说那番话的时候,你也在现场的?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动手?还是当我说的那番话,只是哄着你玩的?”

  说完,段锦的脸就冷了下去,朝旁边人使了一个眼色,他身边的护卫立马过去将县令擒拿了。

  段锦看着慌张的县令,抽出旁边护卫的刀,慢悠悠的走到了那县令面前。

  县令已经五十岁了,满脸皱纹的脸上写着害怕,眼看着那刀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终于想起了当日段锦说的那些话,他终于有些害怕了,高声喊了起来。

  “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杀我!”

  段锦微笑,举起了手里的刀。

  “你不能杀我,我是黑木家的人,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县令说完,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段锦将染了血的刀递给旁边的护卫,朝着他夸奖了一句,“这刀保养的不错,很是锋利。”

  护卫看着面前的死人,再看看云淡风轻的段锦,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讪讪地接下了自己的刀,也没有敢说话了。

  段锦这一下,周围还在观望的官员们,顿时也不敢推脱了,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不过,却有一个流言,悄悄的在这方土地散播开来,说是段锦这次过来丈量土地,完全是为了给农户加税。

  原本就快活不下去的百姓们听到这个流言,心里很是惶恐,在有心人的带领下,这种惶恐便成为了一种愤怒,想要杀死段锦的愤怒。

  王恺来汇报段锦这个消息时,段锦并不意外,而是看向了旁边的林洛,朝着他道:“接下来,麻烦你了。”

  林洛朝他轻轻点头,笑着道:“不麻烦。”

  很快,一队表演队便从段锦他们所住的地方出发,沿着周围的村庄表演,表演的内容也十分简单,故事演的是一个瘦弱的富人如何在小吏的帮助下,瞒下了大片田地,直接将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然后又被人戳破,落下的田地落到穷人嘴里,穷人跟着变大了。

  村子里本来就没什么娱乐活动,此番敲锣打鼓,再加上那瘦子一下子变成胖子的法术,当即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刚开始大家只是看个乐呵,等到他们疑惑内容,旁边又恰好有人给他们讲解时,他们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更知晓了最近来的大人做的事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

  即便是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此番也明白了朝廷清算隐田的好处,心里也跟着隐隐期待起来,甚至也开始主动配合起前来清算的小吏,有些人还会偷偷来告知段锦他们谁还在瞒报,谁可以帮忙好好算田,省了段锦他们不少事。

  段锦和林洛说这事时,林洛还在感叹道:“其实,土地上的人们是最有韧性的人,只要他们还能好好种田活下去,他们便不会生出反叛的心思。可是即便是好好活下去这点,他们有时候也很难做到,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剥削的人太多了。”

  段锦不明白林洛为何这般说,毕竟他生而知道人不平等,却不妨碍他点头应和林洛的话,“你说的对,等我把这些人收拾明白,到时候引导他们学习,他们日子也能好过些。”

  林洛笑着点了头,收起了自己悲春感秋的心思,朝着段锦道:“那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

  段锦合上了自己手上的报告,抬头看向林洛,温和道:“大概,需要你找个地方藏好,我做到这种地步,怕是有人要准备出手了,我可不准备拿你的安全来做赌注。”

  林洛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反问道:“我一定得离开吗?”

  段锦点头,看向他的眼神也有几分不舍,却还是道:“你离开我,我安心一些。”

  林洛叹了一口气,来到了段锦面前,勾着他的脖子轻吻了一下,“既然这是你的判断,那我就听你的,我可不想当你的累赘。”

  段锦回吻住他,轻声道:“你可不是什么累赘,你是我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