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那天,北疆地区连日来的风雪终于停了。

  天边难得放晴,太阳光照耀着覆盖全城的皑皑白雪。先前得到安置的灾民们走上街道,城中渐渐升起零星生机,呈现出一种太平恬谧的氛围。

  仿佛先前路时看到那些惨象,都已被大雪掩盖,成了前尘往事。

  但路时知道,这些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

  那些冰封冻土下的枯骨不会消失,并且,或许还将在下一场暴风雪之后再次卷土重来。

  只要……

  只要这地方还是由曹昌明这样的人掌管着,只要朝廷依旧对这些人不闻不问放任自流。

  这场雪灾就永远不会停止。

  他握紧手指,看向不远处亲自前来送行的知府大人。

  曹昌明正对着七王爷点头哈腰地赔笑:“……下官自然知道,王爷您洁己奉公、光风霁月,所以只不过是替您准备了些路上的吃穿用度,哪里就说得上贿、贿赂了。王爷实在是言重,言重了。哈哈,哈哈。”

  从王府出发的车队如今只剩下两辆,一辆是栾宸带着路时坐的,另一辆则装着他们的包袱和干粮,由阿平照管着。其余的马车,到了戍海后便不知去向。

  在曹昌明看来,这相对七王爷的身份而言,简直是拮据到不能看。

  于是就命人拖了两车东西来,想要送给栾宸。

  路时看过车里的东西,的确也算不上值钱,倒是讨好的心思妥帖精巧。

  然而栾宸并不买账。

  他随手招来曹昌明身边的主簿,让对方现在就将这两车东西送去城中善堂。

  主簿不敢不从,白着脸偷偷瞥了一眼知府,领命而去。

  曹昌明脸色有些难看,却只能强忍下不快,依旧维持着面部僵硬的笑容,“王爷英明。”

  栾宸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于施舍,只在转身前,淡淡地说:“曹大人,你好自为之。”

  “下官一定谨记王爷教诲!”

  曹昌明躬身垂首,掩去眼中怨毒之意。

  栾宸走到马车前,见路时抬头望着他,眉宇间带着担忧:“王爷,他……”

  栾宸拍了下他的手背,轻声道:“上车再说。”

  说完一手扶着他,顺手将他托上了车凳。

  曹昌明在几步开外看着,嘴角浮起一个阴狠狡诈的浅笑。

  小厮?好一个小厮!

  竟然能让主子动手伺候!

  想必等袁相得知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也会对他这回的行事十万分满意。

  -

  马车驶出城门,路时终于憋不住了,问栾宸:“我们就这么走了,这戍海的居民没关系吧?”

  虽然他们在戍海这段时间,曹昌明迫于栾宸威压,不得不开善堂、济灾民,才勉强将严重的灾情修修补补了一点。但一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流落在戍海城外,二来,更不能保证他们走后,曹昌明会不会立刻变卦。

  栾宸道:“不必担心,我都安排妥了。”

  曹昌明在此次救灾上虽有渎职的嫌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狡辩的空间。而且栾宸尽管奉了皇命,却是奉命剿匪,而非查案,并不能直接决定朝廷四品命官的去留。

  所以他这些天着人搜集好了曹昌明的其他罪证,一并快马加鞭送去了王城。不出十日,应当就会有消息。

  曹昌明手下还有个司马,并非与他同流合污之人,栾宸秘密见过他,令他在曹昌明被查处之前,多照应戍海城中的事务。

  “且曹昌明知道,若是他胆敢阳奉阴违,待本王一走便翻脸不认,”栾宸语调中透出一股血腥味十足的狠戾,“到时候,不必等到朝廷贬黜,本王的人就会先要了他的脑袋,替皇帝省了算账的时间。”

  路时终于放下心来,拍手称快:“干得漂亮!”

  栾宸扬起一边眉峰,“你不怕?”

  路时奇道:“我又不干坏事,我怕什么?”

  然后他还义正严辞朗声道:“王爷,你千万别有心理负担,该杀就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栾宸似笑非笑地看着路时:“我还以为,小时对所有活着的人,都是一般心慈手软。”

  路时煞有介事:“你怎么能对我有这么大的误解?我嫉恶如仇的!坏人的恶报来得越及时越残酷,我就越为好人感到开心。”

  这要是在现代社会,还得追求一句法治公平,程序正义。可大衍是皇权至上的地方,权力用来为民除害,那就不算滥用。

  不显金刚之怒,不见菩萨慈悲。

  反正曹昌明间接害死了那么多灾民,死有余辜。

  “嗯,原来如此,受教了,”

  栾宸诚恳地点头,话锋突然一转,“过来,先睡一会儿。”

  路时心生警惕:“我又不是猪,为什么要现在睡?”

  栾宸说:“边疆军营条件艰苦,怕你去了休息不好,趁着现在多休息一下,养精蓄锐。”

  说话间,他还拍了拍身边的软垫,示意他看看这车厢中的睡榻布置得有多舒服。

  路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看了看道貌凛然的栾宸,心有余悸地说:“哦,那我就在这边睡。王爷你往那边坐坐,免得挤着你。”

  栾宸眼睁睁看着少年几乎贴在车壁下面,把自己蜷成虾米,连头发丝都写着“戒备”二字,不由得叹了口气。

  怪他之前沉不住气,把人吓成这样。

  不过也无妨。

  栾宸静静地等了不多时,直到路时的手脚都放松下来,微微摊开,发出均匀的呼吸。

  他从容不迫地伸长手臂,把人捞到自己怀中。

  睡梦中的少年动了动,熟练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下来。

  栾宸轻扬嘴角,低下头,亲了亲怀中人白皙软嫩的脸颊。

  -

  路时睡得很沉。

  他枕着专属的人肉枕头,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又被暖洋洋的体温包裹着,原本已经彻底坠入了梦乡。

  是一声如同打雷的轰隆巨响惊醒了他。

  ……不,是一连串的巨响。

  不等他彻底清醒过来,车外骤然响起韩扬又惊又怒的喝声:“主子!”

  紧接着,他感觉车厢剧烈摇晃,而他背脊一紧,被人抱着腾空而起。

  漫天的烟尘在空气中肆意飞扬,路时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抱着他腾挪辗转的人在半空中腾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冷声道:“抓紧我!”

  路时听话地将双手圈住栾宸的脖子,勉强睁开眼,发现他们正行至一段山谷中。前面似乎是发生了滑坡,脚下的山路被数十块落石截断,并且两边山上还不断有石头砸下来。

  他看不见本来在前方骑马的韩扬,也没看到身后阿平的马车,仿佛天地间只有滚滚的尘土、落石和他们二人。

  路时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嘴巴了,只能死死咬紧牙关,一声也不敢坑,生怕扰乱栾宸的判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两边山上的石头不再下落时,栾宸终于寻了块林中的空地把他放下来。

  路时环顾四周,见自己被茂密的树林和灌木丛围绕着,看起来似乎已远离了官道。

  身边人也只剩下栾宸一个。

  “这是……怎么了?”路时喘了几口粗气,“又没下雨,怎么会突然滑坡?”

  栾宸的脸色不太好看,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不是滑坡,是有人设伏。”

  路时后颈发凉:“谁?该不会是……曹昌明吧?”

  栾宸摇头:“还不清楚,他不该有这胆子。”

  栾宸把路时的手牢牢抓在掌心中:“跟紧我,一步也别离开。”

  韩扬失去了踪迹,他刚才试图呼唤韩锋,也没有回应,只怕这两人都被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耽误了。

  这里不安全,要想办法尽快出去。

  路时点点头,正要说什么,脑海中的系统忽然发出警报:“宿主小心!”

  下一刻,几柄利箭凭空出现,擦出令人胆寒的破空声,直直朝他们射过来。

  紧随其后的,是十数名黑衣蒙面人。

  栾宸的佩剑瞬间出鞘,斩断了所有飞来横箭,接着便和那些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这是路时第一次正经八百看见动武的栾宸,虽然他对武学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出来栾宸的武功甚至远在韩扬之上。

  杀人如砍瓜切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剑锋带着气贯长虹的气势,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然而,不幸的是,他带了一个累赘。

  路时是一个没有任何武学功底的人,不仅如此,身体素质还比大多数体力劳动者都差。

  围攻的人太多,哪怕栾宸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也架不住对方车轮战,还要顾忌路时的安危,处处受掣肘。

  时间稍长,便渐渐左支右绌,落于下方。

  路时急得要死,喊了几次让栾宸先放开他,却只换来男人更加凶悍的浴血奋战,和手腕上紧到发痛的禁锢感。

  但事情当然不会全如栾宸所愿。

  在一次角度刁钻的围攻中,为了让路时避开对方劈下的刀锋,栾宸终于还是失手,让路时从手中挣脱出去。

  “小时——!”栾宸发出怒吼。

  蒙面人的攻势越发激烈,不想让他跃出包围圈。

  路时被甩出几人激战的圈子,摔到不远处的树下。

  他没有停留,翻身爬起来想要跑到一旁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顷刻之间,一个蒙面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举起长刀向他迎面砍下。

  路时眼瞳中映出刀刃的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