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时刚谢完恩,人还跪在地上没有起身,抬起头露出茫然的眼睛,“啊?”

  贵妃蹙眉:“这傻孩子,啊什么?还不赶紧磕头谢恩?”

  路时:“……”

  “皇兄,”栾宸开口,嗓音沉得让人发冷,“臣弟新近才寻得这厨子,难得能合口味……”

  栾胤打断他,似笑非笑地看过去:“老七,朕是在问你的厨子。”

  “而且,”栾胤靠在椅背上,舒坦地转着手中的翡翠珠串,“别这么小气嘛。朕又不是问你讨要心爱的女人,不过一个厨子……再者说,你既欣赏他,也当为他的前程考虑考虑,这才是好主子,对吗?”

  栾宸紧绷侧脸,舌尖浮躁地顶了一下口腔内侧。

  栾胤将他的郁气尽收眼底,却像没看见似的,笑吟吟转向路时,“如何?只要你进宫来,你将会成为大衍史上最年轻的御厨。”

  “谢陛下恩典。”

  路时伏身恭敬地拜了拜,“唔,不过小的觉得还是算了吧。”

  刹那间,花园里所有声音一息,静得能听见夜风掠过草叶。

  这奴才在说什么?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这样跟九五之尊说话?!

  “算了?”

  栾胤神情未变,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隐隐现出帝王的不悦,“为何?”

  袁朝忠见状,忙开口笑呵呵地打圆场:“孩子,你自小在乡野间长大,想必不清楚成为御厨的好处。这里不仅有全天下最好的食材,还有许多厨艺超群的前辈,足够让你更快成长。当然,更不用说名和利……成为御厨可是所有厨子梦寐以求的目标。”

  “真的吗?”路时眨了眨一双乌黑瞳仁,满脸单纯,“我就不是啊。”

  袁朝忠一愣。

  接着只听路时又说:“小的喜欢做饭,不是为了名利,只是为了吃饭的人吃了我做的东西,觉得喜欢、幸福而已。”

  言外之意,你说的这些好处,我都不在乎。

  哥追求的是精神满足。

  栾胤阴沉着脸审视少年,想判断他说这些话是不是有别的含义,又或者是受人指使。

  但或许路时的表情太无辜太真诚,连他也没能看出任何端倪。

  “朕自然也是喜欢你的手艺,才会让你进宫。”栾胤厌烦地皱了皱眉。

  他的耐心快耗尽了。

  他堂堂一国之君,何时沦落到需要和一个贱民费这么多口舌?

  若不是看这厨子尤其招栾宸喜欢,有意想要从他手中抢走,让他难堪,一个乡野村夫做菜再了得,又哪有资格进宫当御厨?

  简直不识好歹!

  路时仿佛察觉不到一点来自皇帝的怒意,神色自若道:“多谢陛下,不过王爷最先与我签下契约,他也算是小人的伯乐。小人得有契约精神。”

  栾胤:“……契约……什么?”

  路时好心解释:“就是一仆不事二主。忠诚,小人要对王爷忠诚。”

  栾胤:“……”

  “陛下如此贤明宽仁,想必陛下的人也对您特别忠诚!您定会体谅小人这番心意吧?”路时笑眯眯地给皇帝扣上一顶道德的高帽。

  栾胤看着他默然少时,忽而抚掌大笑:“好!好一个忠诚的仆人!老七,你是从哪儿得来这么一个宝贝?有趣,有趣得很!现在朕倒是对他更有兴趣了!”

  路时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弄巧成拙了?

  栾宸松开刚才一直攥紧的手,漠然回道:“皇兄谬赞了,这些话都是臣弟教给他的。”

  路时:“?”

  栾宸说:“臣弟一向小肚鸡肠,不喜欢旁人觊觎臣弟的东西,您是知道的。所以签下契约时,臣弟就曾警告过他,无论是谁看上他,都须得经过臣弟点头。否则就他一个不懂事的黄口小儿,哪敢拒绝您的垂青。”

  三言两语,将路时择得干干净净,触怒龙颜的责任则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路时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把他咔嚓了,恨不得抓着七王爷领子说就算你是大反派也不该这么嚣张!

  然而栾胤却如同根本没听出里头的名堂,和颜悦色道:“行了行了,朕也不过是说笑而已,哪能真对老七你做这种夺人所爱的事?下次有机会,再带你这小厨子来给朕下几回厨,便算饶了你了!”

  栾宸面无表情:“谢主隆恩。”

  一场从天而降的鸿门宴终于散席。

  走的时候,八王爷经过候在门口的路时,怒气冲冲地狠瞪了他一眼。

  接着是丞相袁朝忠,见到他笑得一脸和善,走上前似乎打算攀谈几句。

  路时把头一缩,唯唯诺诺,装出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不敢说话”的模样,瞬间变成自闭i人。

  袁朝忠:“……”

  “丞相在这里做什么?也想来抢本王的厨子?”栾宸的声音阴恻恻响起。

  袁朝忠回头,勉强笑道:“王爷说笑了,老夫只是想夸一夸这位小师傅。年纪不大,手艺出众,竟还如此有胆色,可是没有一处像厨子。”

  栾宸居高临下看着他,“丞相,本王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说起来,令公子昨日到本王院中闹事,又去皇兄面前嚼本王舌根,这两笔帐还没有算,丞相倒有闲心观察本王的厨子。”

  袁朝忠脸色微变,含怒道:“王爷这是在威胁本相?”

  “好心提醒罢了,”栾宸转身懒得看他。

  “若有下次,本王便动手不动口了。”

  -

  路时跟在栾宸身后回了别院。

  一踏进别院大门,他长长地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肩膀瞬间卸了力耷拉下去,嘟囔道:“天啊累死我了。”

  应酬好累。

  应酬领导累上加累。

  栾宸脚步一顿,回身看他:“你……嗯?手怎么了?”

  路时低头,发现自己的双臂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活像得了帕金森。

  栾宸两步走到他面前,沉声道:“现在知道害怕了?”

  刚才还敢自作主张说什么“忠诚”,就不会找借口推到他身上?

  “哦,不是,今天切菜切太多了,有点脱力。”路时不在意地说。

  后厨送来的食材都是整块的,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发现端倪,路时没有留其他帮忙的人,老老实实一个人切完了一整桌菜。

  然后手就这样了。

  栾宸抬了一半的手僵在半空中:“……”

  袁朝忠也没说错,一点也不像厨子。

  哪家的厨子会因为切菜太多,就把手切废了。

  路时颤巍巍抬起右手,捏了捏自己左边的小臂。

  栾宸看他翘起的兰花指,眉头蹙起:“怎么回事?”

  少年白生生的小指和无名指上,各横亘着一道扎眼的刀口,因为在水里反复泡过,上面已经没什么血迹,只有泛白的皮肉往外翻起,渐渐变得红肿。

  路时的手指不小心擦过衣服,瑟缩了一下,“拿刀的时候没留意……切错地方了。”

  栾宸挑了挑眉:“右手拿刀,切了右手?”

  路时:“……”

  他有点恼羞成怒,手更抖了:“意外,是意外!他们厨房的刀太重了根本不好用!王爷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信我?来啊,我这就再切一次给你看!”

  “……不必。”栾宸见好就收,没再对路大厨的刀技表示怀疑,示意他先进屋,自己转身出去了。

  路时忿忿不平地坐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屋子,正要走时,和刚从外面回来的栾宸迎面撞上。

  他手里拿着两只瓷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药膏味道。

  “去哪?坐下。”

  七王爷恢复了冷肃的样子,朝路时身后的椅子一扬下巴,把瓷瓶放在桌上,“把药擦了。”

  说完停了一下,掩饰似地说:“别影响了明日给本王做饭。”

  路时暗地里咕哝了两句“资本家本性难移”,拈着兰花指拔掉瓷瓶上的塞子,把里面的药粉往伤口上抖。

  一分钟后。

  栾宸忍无可忍:“有你这样擦药的?!”

  药粉洒了一桌子,伤口上倒是没沾上几粒!

  路时可怜巴巴皱起鼻尖:“不是,我左手不听使唤……”而且好疼,他下不了手。

  栾宸一把夺过半空的瓷瓶,“手。”

  路时畏畏缩缩把手伸出去:“王爷……轻、轻点。”

  栾宸呼吸一窒,耳根猛然窜上一股热意。

  他状若不耐地斥道:“别动!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怕疼!”

  路时一脸的泫然欲泣:他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小gay而已!

  然而男人面上凶神恶煞,恶声恶气,手上的动作却意外地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生怕碰疼了他。

  就是……就是太轻了,有点痒。

  撒完药粉,栾宸取来绷带,替他细心缠好。

  路时松了口气,晃晃脑袋,试图把刚才那点异样的感觉从心头拂去。

  但对方紧接着打开了另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少许白色的膏状物体,放在掌心揉搓两下,将它们融化成药油。

  “外衣,脱掉。”栾宸举着手掌说。

  路时下意识地把屁股椅子里面缩了缩,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满手油亮:“干、干什么??”

  栾宸莫名其妙:“太医说这药膏要揉进肉里,你扎着袖口,怎么揉?”

  路时咽了下口水,“我、我自己来就好了,不劳烦……不劳烦王爷了。”

  栾宸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着说:“刚才都下不了手,你以为本王还会信你?”

  “赶紧脱,别等本王亲自动手。”

  路时:“……”

  如果他现在承认自己不直,可以吓退七王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