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林先生……林北辰。

  “林先生?哪位林先生?”白夫人惊疑不定地问。

  程秘书没有回答她,而是把礼物盒交给张姨,自己先把白晚风扶起来:“您没事吧?”

  “没事。”白晚风擦掉脸上的狗毛,整理自己的衣服,“谢谢。”

  他脸和眼睛都红红的,但并不露怯。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试着和我说。”程秘书看了白夫人一眼,低声说。

  “不用。”白晚风摇摇头,“不麻烦你。”

  “不用客气。”程秘书温和地说,“林先生很关心您。他叫我来,就是和您说,晚饭去不去不重要,身体比较重要。”

  他目光扫过沙发上的白老先生和白太太,语气加重:“您今天晚上不愿意赴约,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林先生不会勉强,如果有人因此对您苛责,他也很乐于帮您解决问题。”

  他说“解决问题”的时候,一字一顿的,像在威胁。

  “你说的林先生不会是北斗集团的……”白夫人眼睛逐渐瞪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程秘书唇角扬起完美的弧度:“对。”

  白夫人急急忙忙整理衣冠:“这点事怎么能让你专门跑一趟。程秘书,今天是我们家晚风不懂事,我替他给林先生道个歉,改天让他专门给林先生赔罪。他年纪小,做事冲动,希望林先生不要怪他,合作的事……”

  “合作的事可以继续商量。”程秘书和煦地说,“林先生还说,如果白老师有什么条件,无论是报仇、见面频率、环境,还是钢琴的品牌,尽管提。他很喜欢林先生的演奏,希望您能以最舒服的状态进行表演。”

  程秘书意味深长地说:“合作的这段时间里,林先生不希望在白老师身上看到任何伤痕,无论是身体的还是情绪的。几位是白老师的家人,一定要照顾好他。”

  话是对着白夫人等人说的。

  白夫人连连答应。

  程秘书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白晚风拽住他,把礼物盒塞进他手里,低声说:“替我谢谢林先生。但是,我现在状态很差,没办法接下这个工作。礼物你带回去,还给他吧。”

  程秘书的笑容僵在嘴角。

  白晚风态度坚决:“很感谢林先生对我的肯定,可是我真的没办法答应。”

  程秘书在短暂的惊愕后,很快恢复往日的淡定:“没关系,您先收着吧。但是,合作的事,我做不了主,需要您自己和林先生说。”

  说完,他扬长而去。

  白晚风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礼物盒。礼物盒包装精致,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

  胸口暖暖的,又隐隐绞痛,甜蜜和酸楚两种情绪交替在心里生长。

  如果不是林北辰,是其他任何人,他一定会很感激。

  可惜是林北辰。

  客厅内的气氛欢快了许多。

  白夫人一改刚刚的刻薄,亲昵地和他说:“你怎么不早说,你和林先生见过了?你看,林先生都对你这么满意,你更不能放弃了。”

  白晚风嘴唇翕动:“可是我不准备给他弹琴了。”

  白夫人一愣,拔高嗓音:“你说什么?”

  “我不准备给他弹。”白晚风坚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弹不好。我以后都不想弹了,不可能因为他破例。”

  “啊?”白老先生眯起眼,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你说说你,林先生都不计较你今天爽约,你还闹脾气,”白夫人痛心地说,“我真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白晚风小声嘀咕:“就是不想给他弹。”

  “你不想弹也要给他弹!”

  金毛狗又开始龇牙咧嘴,呜呜地示威。

  白夫人的火又上来了,她怕弄伤白晚风,惹怒林北辰,就拿狗开刀。

  她一边拿拖鞋打狗,一边指桑骂槐:“白眼狼,凶什么凶。”

  白晚风抱住狗,低头不语。

  好在没多久,白初岚就来了。

  白家父母对于这个优秀的长子一向关爱有加,看到他,神态都温和了不少。

  白初岚提着零食袋子从门口走进来,看着客厅内的几个人,微微一怔。

  白老先生没好气地说:“初岚,你来得正好。你劝劝你弟。还有这只狗,把这个畜生给我抓起来。”

  “爸,妈。”白初岚恢复冷淡的神色,把袋子放到白晚风座位边,挽起袖子,去抓狗的后颈。

  没想到奶油杀疯了,不管来的是谁,上去就是一口。

  “奶油。”白晚风及时叫停。

  奶油放过白初岚,扑到白晚风身边,站在沙发上耀武扬威。

  白晚风无奈地挤出一个笑笑,紧紧抱住它。

  白夫人看到他还笑,又捂住胸口,向白初岚告状:“初岚,你看看你弟弟。这些年,他不在家里住,到底都跟外面的人学了什么?还教狗咬人?”

  白晚风不笑了:“奶油不咬人。它是工作犬,脾气很好。”

  “这还叫脾气好?”白夫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泪水涟涟地说,“初岚,你可想想办法。”

  “爸,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白初岚看了白晚风一眼,波澜不惊地说,“时间不早了,你们身体撑不住。”

  “这怎么能行,你弟的事还没商量完。”

  “我来和他说。”白初岚不紧不慢地说,“弟弟平常和我比较亲。有些话他不好和你们说,可以和我说。我来劝他吧。”

  “你可一定要劝劝他。弹了这么多年,忽然说不弹了,是怎么回事?那可是林北辰啊,一点多余的要求都没有,只是想听他弹琴,多好的工作啊。他就是不接受。”白夫人抓着他的手,“只能靠你了,你弟可不能这么完了。”

  白老先生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白初岚将他们送出大门,再折回来。

  白晚风正抱着狗,给狗喂解冻过的狗罐头。

  是牛肉的,牛肉粒能看得到,狗吧唧吧唧舔得可香了。

  “你今天没和李丰出去。”白初岚在他对面坐下,“他打电话到我这里找你了。”

  “我和他说了不想去,他非要来找我。”白晚风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上,“我不想接这个工作。”

  “不接就不接。”白初岚淡淡道。

  白晚风终于露出笑容。

  从小到大他都知道,哥哥对自己最好。

  白初岚寡言少语,他最开始很怕白初岚。但是每当他因为看不见摔倒或者撞到哪里的时候,都是白初岚第一个冲到他身边把他抱起来。

  他小的时候总是和白初岚待在一起,他听音乐,白初岚就坐在他旁边看书。

  两个人都不说话,但是他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就知道白初岚在旁边。

  很心安。

  “哥,”他坐到白初岚身边,靠着他的肩膀,“我不想弹琴了。”

  白初岚平静地说:“好。”

  “我不是眼高手低,看不上李丰给我接的工作。也不是自暴自弃,觉得自己不行。我就是不喜欢了。”

  “嗯。”

  “就算是林北辰找我弹,我也不想接受。”

  “好。”

  “林北辰提的条件很诱人,他对我也很好,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接受,可是现在……”

  他一想到上辈子和林北辰发生的那些事,就心口刺痛。

  “无所谓。”白初岚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轻飘飘地就这么带过来了。

  “我……”白晚风轻松了一点,踌躇地说,“我还没想好接下来干什么。我想多尝试几种。”

  白初岚拿出手机,问:“要多少?”

  白晚风:?

  “零花钱。”白初岚说,“你还没找到做什么,我先每个月给你发零花钱。”

  “我有存款。”白晚风拒绝。

  “嗯。”白初岚低头按了几下屏幕。

  白晚风的手机亮起,上面显示“朋友已向你转账”。

  他抬头,白初岚淡然地看着他:“收了。”

  白晚风dj接收,5万到账。

  “先转这么多,今天额度到了。”白初岚收起手机,“其他的以后再说。或者你直接刷我的卡。”

  白晚风嘴角止不住上扬,抱住白初岚,亲昵地说:“谢谢哥。”

  白初岚冷淡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握住他的手臂:“爸妈那边我去说。你不用管。”

  两个人正在相视而笑,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突然插到中间,满嘴牛肉味地冲白初岚叫:“汪汪汪。”

  “奶油,不要乱叫。”白晚风拨开它的脑袋。

  奶油委屈地耷拉下嘴角,往他怀里拱。

  “这是我哥,不是坏人。”白晚风捏住狗嘴,“不能乱叫,明白了吗?”

  奶油眼角和嘴角都耷拉着,尾巴也有气无力地垂着:“汪。”

  “它觉得你冷落他了。”白初岚说,“你摸摸他。”

  白晚风看看无精打采的狗,再看看他,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经验。”

  白晚风试探性地揉揉狗头,温声安慰它:“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知道你怕别人和我挨得太近,会伤害到我,但是那是我哥哥,他不会伤到我。你是一只尽职的狗,做得很好。”

  奶油好像听得懂他的话,眼睛亮起,尾巴摇得起劲,一个劲往上蹦。

  “别舔我……”白晚风捂着脸,躲避狗舌头的袭击,“狗毛进我嘴里了!”

  白初岚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温柔地看着打闹的人和狗。

  他叫张姨把玩疯了的狗带走,帮白晚风捡走身上的狗毛:“你现在眼睛完全好了?”

  “嗯!”白晚风眨眨眼,乌黑的眼睛里像落着星星,闪闪发光。

  “是哪里找的医生?”

  白晚风眼神游移:“国外一个……”

  好在白初岚没有多问:“治好了就行。暂时没出问题吧?”

  “没有。”白晚风说,“我身体很好。”

  “好到可以吃烧烤喝酒。”

  白晚风觉得在白初岚面前,自己好像就是透明的:“你怎么知道……”

  白初岚眼底染上一层促狭,他狡黠地说:“闻到的。你身上有酒味和烧烤的味道。”

  白晚风抬起袖子,闻了闻:“我马上洗澡。”

  “不难闻。”白初岚说,“再坐着说会话吧。”

  白初岚把零食递到他手里:“关门前特意叫人买的。”

  水果冻干。白晚风很喜欢吃这个。

  尤其是草莓的,酸酸甜甜,特别好吃。

  白初岚下班的时候,店早都关门了,只能提早叫其他人准备。

  白晚风拆开包装,拿了颗草莓冻干,咬下草莓那个小尖尖。

  “好吃吗?”

  “好吃。”

  甜甜的,能让人把今天发生的不快都忘掉。

  “我今天才和许琉联系过。他说他老师对你的病很有兴趣,说不定能帮你找到治疗方法。”

  “许医生?”

  许琉和白初岚是初中同学,两个人一直有联系。白晚风很早就知道他了,只是因为自己不方便出门,再加上性格比较腼腆,和他基本没说过话。

  “你记得他?”白初岚问,“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他是谁。”

  “你……之前提过。”白晚风脑子飞速运转。

  “应该是的。”白初岚没太在意,“没想到你自己先找到方法了。”

  “许医生最近会回国吗?”白晚风问。

  “不清楚。怎么,你想见他吗?”

  “嗯。”

  毕竟,上辈子,他的眼睛就是许琉治好的。这辈子虽然眼睛自己痊愈了,白晚风还是想谢谢他。

  白初岚思考片刻:“也好。你小的时候,他就挺喜欢你的,现在认识一下也不错。”

  “我小的时候,他挺喜欢我的?”白晚风疑问。

  “每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总是盯着你看,还站在琴房门口偷听你弹琴,把你吓得以为有拐卖犯想拐卖你,”白初岚难得表现出烦躁,“烦死了。”

  “我都不知道,”白晚风莞尔,“那等他回来了,我们找时间一起吃饭。”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白晚风看时间不早,催白初岚回家。

  白初岚站在门口,依依不舍:“我以后会经常来看你。”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太晚了容易出事。”

  白晚风把白初岚送走,喊张姨出来,收拾客厅。

  客厅被白老先生和白夫人弄得一团糟。可怜张姨了,这么晚还要收拾房间。

  白晚风不好意思让她在休息时间做这些,也帮着整理沙发,吓得张姨连声喊停。

  “您去休息吧,我收拾就行。”张姨说,“您大病初愈,不能干这些重活。”

  白晚风拗不过她,只好先去洗澡。

  他给浴缸放好水,慢慢把自己泡进去。

  水温正好,酥得人骨头都要化了。

  白晚风舒服地蜷起脚趾,望着墙壁发呆。

  白初岚走了,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在温水的浸泡中再次涌现。

  白夫人的话回响在他脑内。

  “什么都怪别人,你活该弹不好。人家弹不好,找问题,努力练习。你呢?跑出去吃喝玩乐。”

  “弹得越来越差,还眼高手低,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水平,你配得上那么高的价格吗?”

  “你是不是不把我们当爸妈?”

  他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也许,白夫人说的都是对的。

  他确实没把他们当父母。

  他五岁的时候就因病失明,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成了家里的透明人。

  家里不止他一个孩子,哥哥又那么优秀。既然已经有一个优秀的孩子了,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在这个残疾的孩子身上呢?

  他虽然住在白家,但其实,家里的大部分都忘了他的存在,只有招保姆的时候会想起来,还要招个人专门照顾这个小瞎子。

  十八年,他都是家里的隐形人,除了哥哥,没人记得他的存在。

  直到他得奖,父母才终于注意到他,开始围着他夸赞,给他买新衣服和好吃的。

  白晚风最开始很高兴,他终于能听到爸爸妈妈的夸奖了。就算他因为看不见,弄倒了什么东西,父母也不会骂他,而是会问他有没有弄疼。

  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可是又一次,他听到父母和李丰的对话,才知道,父母的“爱”,只是因为他出名,能赚钱,说出去有面子。

  如果他失去这些,他就不再是他们的孩子。

  从那天起,白晚风发现自己弹不好钢琴了。

  原本纯粹享受的练琴过程变成折磨,每次弹琴都有人在他耳边说:好好弹,如果弹不好,你就会失去爱你的人。你什么都做不好,怎么值得他们爱你。

  浴缸里水的热气熏得他眼睛疼,一揉就湿湿的。

  白夫人说得没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怎么也跨不过这个坎。

  就算搬出来住,一遍又一遍练习,也无济于事。

  上辈子,他是遇到林北辰,在给林北辰弹琴的时候逐渐找回以前的感觉。

  林北辰喜欢听他弹琴,他也喜欢给林北辰弹琴。

  只有给林北辰弹琴,他才能完全放松下来,不用担心对方会不会因为他的失误而大发雷霆。

  至于这辈子……

  他和林北辰没有未来,和钢琴应该也是这样吧。

  白晚风往脸上泼水,搓洗发疼的眼角。

  他真的不想弹钢琴了吗?

  白晚风把皮肤泡得都起皱了,才走出浴室。

  张姨上来敲门:“白先生,您睡了吗?那个礼物该怎么处理?”

  差点忘了,林北辰刚刚托人给他带了礼物,他还没看。

  白晚风犹豫片刻,还是叫张姨把礼物拿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