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ainstTheWorld-MustSaveJane!
距离藤丸立香上次骑机车已经过去很久了, 在她的印象里上一次大概还是Alter的那辆黑色机车。
她对载具总是能够很快上手,犹记得国中时问同学借电动车去另一条街町买汽水,她也是摇摇晃晃了一阵就开顺手了。
离踏板踩下的那一刻,风声隔着头盔擦过, 向前冲去的动力托着藤丸立香的身体一起, 仿佛要变成一柄锋利的刀刃划破空气。这是辆六缸的大排量重机车, 红黑相夹, 漆面被擦得锃亮,杰森改装过,所以机车的配置好得叫人惊讶,发动机发出的低沉轰鸣比起平地惊雷还要吓人。藤丸立香刚开出密斯卡塔尼克街就有些心虚地慢下速度, 担心这车的尾气排放量超标, 在半路会被警察拦下。
开机车的好处是, 她能从刹车灯连成一片的车海里见缝插针地挤出去, 在一群降下车窗给她比国际友好手势的路怒症司机目送下,藤丸立香成功开离了最拥挤路段。
她的方向感也很好,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练出来的,记路成为一种习惯,常常不自觉就在脑中展开一张巨大的地图。对于她来说决策是必要的能力,判断也是,她的战友们相信她, 她当然也要回馈这份信任。
机车在桑德的工作室前街停下,虽然说这是市中心的地段, 但是和马路还是隔了一段距离, 一整条街的商铺上开着的几乎都是风格不同的工艺美术品店, 到处透出标新立异又懒得逢迎的先锋感, 颇有种闹中取静的平和。
她走上前按了按门铃, 电子门是合上的,要么刷门禁卡,要么输入密码,她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人回应。
杰森进到内侧给她开了门,反正非法侵入住宅这事他们也不是第一回 做了。
桑德的工作室装潢充满了一种密不透风的压抑氛围,照灯夹在天花板与墙壁交接的缝隙之中,在藤丸立香摸索着将照灯开关打开后,发现这些灯在照明这方面完全没有起到一点的作用,相当于是走廊两侧墙壁上一些画框的展示灯。
藤丸立香走过时瞥了眼,毫不意外地在角落上看到了那个眼熟的‘Xan’签名。
送给纳姆利格旅店老板的那副油画果然是他画的。
藤丸立香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穿过长廊之后的大厅里摆放着的是几座雕塑作品,比藤丸立香要高的巨大石雕正无序地林立其中,沉默的石头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凝视着走进来的每一个人。
它们有些是人形,有些又不像人形,表情各异,姿态灵动。被誉为天才的创作技术果然名不虚传,每一个都好像下一秒就会活过来喘气一般,让藤丸立香总是要疑心地在上面多停留两秒。
大厅的中央放着沙发,应该是平时桑德用来接待客人的地方,但是藤丸立香站在这里,被这些叫人无所适从的视线牢牢盯住,心中觉得这里更像某种刑房。
她穿过大厅走进了后面的房间之中,也就是桑德平时会制作雕塑的工作室。
推开门时空气卷动,从里面涌来一股石膏粉味的风。入口处是一盏红外线灯,在藤丸立香迈步走进时仿佛一束舞台追光灯一般‘唰’地在她头顶亮起,十五秒后没有感知到活动痕迹,又‘噔’一下灭掉了。
藤丸立香站在原地诧异地看向工作室的正中间——
桑德死了。
死得极具戏剧化。
一座还未被打磨光滑的雕塑半成品正以垂首看不清表情的姿势静静地站在工作室的中央,一盏明亮的暖色投灯从一侧照过来,光影将她比普通人要稍大一圈的身形投在后面的墙壁上。石塑被糅造成柔软而富有肉感的身体,她身上所披着的纱裙被凿刻得又轻又薄,好像能被风吹动。女性的轮廓里带着点圣母般的沉静,优雅而温柔地注视着怀中之人,予和取在她的身上巧妙地融为了一体。
她的双手伸出,被她用怀抱婴儿的手法抱着的人,正是桑德。
藤丸立香这位可怜的、清瘦的委托人胸口上插着一柄雕刻凿刀,一头金色的卷发没有了光泽,肌肤在褪去血色后白得惊人,双手垂在空气中,头颅后仰,下颌到胸口的线条流畅得随时都能折断,以一种近似于《哀悼耶稣》的方式躺在其中。
雕塑看向他的神态有几分像艾琳,低垂的眉眼被刻得精妙传神,既像是在为她怀里这痛苦的死亡而感到悲哀,又像是在为迎来死亡终结的桑德而由衷地高兴。
但她和世界上大部分的圣母像又有所区别——她的神性里带着嘲弄,恶意压过典雅,嘴角的弧度趋近于冷漠,朦胧的五官充满了邪态的攻击性。
从被捅破的胸口所涌出来的鲜血顺着雕塑怀抱着他的双手浸下,米白色的石头一大半已经被血液浸红,呈现出凝固后的深褐色。
按理来说尸体在死后一段时间中会有尸僵,很难在这样高难度的姿势中达成固定,大概早早地就会滑落到地上,但桑德就这样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塞进了这个怀抱之中。在这一刻他已经成为了这座作品的一部分。
一股从脚底冒出来的寒气窜上藤丸立香的身体,荒谬的既定感让她汗毛耸立。
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前两天去桑德的大学时遇见的那几个女同学说对自己说的话。
她们说桑德‘在用生命创造美’。
现在他做到了。
他的血、他的肉、他的死被完完全全地供奉给了这座雕塑。
充满了血迹的怀抱仿佛一颗钉子,将桑德的灵魂钉在这里。
杰森很快就判断出了桑德的死亡时间,“看着时间还不久,应该是昨天晚上。”
由于角落的监控还在运行,杰森自然也没有解除灵体化,于是只能不动声色地观察。
藤丸立香回过神来,连忙在口袋里找手机,先打911报警。
杰森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在工具箱附近的地上看见了一张写了字的纸。
就是一张很大的四开的素描纸,黑色的炭笔在上面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杰森皱眉,念出了纸面上的内容。
「致艾琳·德莱顿,
(你对我说过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姓氏,但我不知道你的母亲曾经叫什么,原谅我只能如此写下,以表庄重。)
在你第一次和我搭话时,你告诉我说:这个雕塑作品好美丽,好有力量,好像有向死而生的勇气和韧性。我感到了无法言表的开心,因为你唯一一个说出我在制作她时想法的人。
那个时候我还没走出上一段感情,我和对方都被这段感情折磨得痛不欲生,她生了病住进医院治疗,我的灵感枯竭,石膏再也不成形状。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对你一见钟情了。
我有位老主顾是一所教堂的主教,他很喜欢我的油画,但说实话,他偏爱的类型总是会叫我苦恼很久,他给我发来的那些参考时常叫我头脑发昏。况且我其实在认识你之后便再也不画油画了,画笔太过柔软,难以勾画出你身上的那股力量,我只能用凿刀,用纯白的石头,然后再偷偷从你身上汲取一点点的勇气用来创作。
那位主教对我说:一切的艺术都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我曾经很赞同,因为我确实害怕着它,并怀抱着那样战栗的伤感而试图留下一些转瞬即逝的时刻。可那都是在遇见你之前,那个时候我只会疯狂地画一些杂乱不堪的东西,好像情绪在我的身体里乱撞,却又找不到突破的口子。直到你的出现才拯救了我,令我的一切看起来都熠熠生辉,重活了一次。
艺术会比生命更长久,我祈望你所给我带来的绚烂能够在时间的洪流中留下一个小小的缩影。
也许你说的没有错,我就是一个自大又廉价的三流艺术家,难怪你如今不想再理我。
但是请你相信我,艾琳娜,即使是我这样把创作当作生命存活氧气的卑劣的人,在爱上你之后,那份感情也绝对压过了个人的创作欲/望。因为我在见到你的那一刻便知晓,无论我最终能够做出什么东西,那都无法与你比肩。
你已经是最完美的了。
我猜你看到这里,一定又会发笑了:既然都这样说了,为何还会堂而皇之地躺在这座雕塑的怀抱里,仿佛死得其所?
请再一次原谅我。艺术和艺术家如果无法如狂风骤雨、烈日曝晒、河流冲刷那样激荡而热烈地表达,那么他们的存在便毫无意义。若我们生来就没有展示自我的欲/望,那我们就不能被称之为艺术家。
因为你离开了我,所以我只能以最卑鄙的手段还原你。你是我的皮厄里得斯,我无法活在没有你的世界,就好像过去的混乱又一次重新缠绕上了我。
我将你的名字冠在这个作品身上,这是我从你的身上窃取的最后一点力量,我做完了,并深知即使是你的劣等仿制品,我也没有办法再创造出能够超越她的作品了。
我的使命已经达成,而她必定会比我更长久。愿你也是。
爱你的■■(被划掉)
你真挚的朋友,
桑德·汤姆林森」
碳粉易散,有些字母已经花了,但并不妨碍整体的阅读。
一时间藤丸立香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桑德丰沛而悲哀的情感而悼念,还是该为他或许和菲尼克斯之间有过交易的关系而感到惊讶。
在认识艾琳之前,桑德曾为菲尼克斯提供过画作吗?
他和艾琳认识了有半年,如果以大一时期桑德去弗彻镇作为开始的起点来看,那么他应该是在这两年间为菲尼克斯提供了一些作品,而这些的起因都是受到了弗彻镇那诡异的‘灵感’影响——菲尼克斯是否借由着弗彻镇独特的怪异而筛选那些有天赋的学生?藤丸立香对此深表怀疑——直到桑德爱上了艾琳,他从这种怪异之中挣脱出来,却又陷进了新的怪异之中。
他深深地为艾琳着迷,都到达了一种痴狂的地步。
灵感的由来从弗彻镇变成了艾琳本身。
现在艾琳和他分手了,他便只能寻死以慰本心。
藤丸立香强迫自己认真地重看了一次面前的雕塑。
细看之下似乎真的与桑德曾经的作品有不同的风格。
虽然同样是古怪的,但进来时挂在墙壁上的那些画明显更无序,更荒诞一些。
大门外传来警笛的响声,先是两个巡逻的警察走了进来。封闭的工作室光照不足,他们还是打着手电进来的。
头顶的红外线灯检测到有人活动,‘唰’地又亮了起来。
“你就是报案人吗,你——”
警员的话说了半句,越过藤丸立香看见了工作室内的情景,声音猛地停顿住,一种震撼与羞耻从他身上由内而外地显露。
他为第一眼所感受到的艺术之美而沉醉,很快属于警察的那份道德与义务感便在心底反抗,才又在这场残忍的死亡里为自己的想法感知到了几分羞耻。
另一位警员拿起了对讲机,对那头艰难地形容道:“现场确认……目前无法判断是否为谋杀。现场有一位报案人,死者被一座圣母雕塑……怀抱。需要增派人手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