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昆仑原本只有一座玉山,只是这山来自混沌,坐落于此后灵气蔓延,圈住方圆八百里,又生息壤,土地滋长包裹住冰冷精玉山岳,堪堪罢休。
封净遍读不妄山藏经阁里的古籍,知道昆仑的来历,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一觉、跟宋爻理论了一遭,昆仑怎么就开启了?
宋爻见封净眉心紧锁,立刻解释:“夜泽初时被洪荒神重塑了肉身,他的骨头就来自玉山。白泽图感知到了真正的昆仑气息,自然会寻求本源所在。”
封净突然觉得脑子不太对劲,他明明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因果关系,却又无法深究,似乎潜意识里有种无形的力量抹去了他的所有疑惑。
就在此时,雪原被雨水彻底冲刷,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连绵山岳映入眼帘。冰雪消融,化作茫茫水域,隐约环抱崇山峻岭。
微风吹面,古老厚重的气息漫来,封净突然就打了个哆嗦。
难以言喻的,他心头生出某种近乡情怯的依恋和恐惧。
封净咬紧了不知为何发抖的牙关,视线下移,落到了某个有些眼熟的悬崖之上。
那是魇停初次、也是仅有的涉足昆仑的地方。
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当初被“不容垢”这条天地法则折磨的痛苦立刻袭上心头,魇停本能的有些畏惧,但是看着怀里的迟小晏,他还是坚定地迈开步子。
醒过来吧,白泽。
我等你太久太久了。
迟小晏的脑子还没能从那一段古老的记忆里完全脱离,但在看到这片陌生天地的那一刹,有股强悍至极的力量自胸腔里萌芽,他分明感受到脏腑骨肉被碾压的痛苦,但只是短暂一瞬,甚至迟小晏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痛苦就消失了。
不,不对。
不是肉体的痛苦消失,而是他的魂魄被那股力量挤出身体了。
他看到自己半透明的魂魄悬在半空,身体安然伫立。
这里的空气有着能消磨灵魂的力量,迟小晏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弱,有点像旅游大巴坠崖后血流过多身体变冷的感觉。
他应该是要彻底死了。
终于要结束了,这操蛋的噩梦。
迟小晏刚闭眼,手上突然一凉,睁眼就看到了自己。
他的眼瞳里出现了自己几近透明的脸,那个占据着他身体的人——应该说叫白泽,目光平和犹如山巅松雪,是一种极致的淡漠。
“这具肉体被魔气侵染,无力回天。”白泽语气平缓,“你若愿复活,我为你另塑肉身;你若不愿——”
迟小晏立刻道:“我不愿。”
魇停的目光自白泽出现那一刻就牢牢粘在他身上,直到听见迟小晏说出这话,他才略显诧异地投来一眼。
迟小晏没看他,笃定地重复:“我不愿。”
因为自己贪生而唤醒这头恶魔,害死了车上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不要背负那么多性命苟活。何况活下来就代表完成了和魇停的交易,他做不到。
人总要死的,本来就该死的。幼时父母离异,双双各有家庭,好多年没联系了,人世间谁又会在意他呢?
白泽没有多言,他翻过迟小晏的手臂,施加固魂术,食指在他的魂体上划往生咒。
“如此,你投胎去罢——”
符尾未落,突然被人拦下:“等一下。”
白泽抬眼。
封净被那双眼睛注视的瞬间就有种脊背发凉的恐惧,即便白泽此刻蜗居在迟小晏的身体里,比他矮了大半头,但在气势上封净却没占半点优势。
他定了定神,松开白泽,而后偏头看向迟小晏:“你要想好。”
迟小晏刚要说自己想好了,听到封净说:“你才21岁,你的人生甚至没有真正开始。就这么死了算什么呢?二十年吃的苦要白费吗?重开的就一定比现在更好吗?放弃已有的而去追求更虚无缥缈的值得吗?路走久了,总有上山下坡的时候,但什么坎都会过去,一方山头一方景,总会有你想看的,不要轻言放弃。”
迟小晏怔怔的,他看着封净认真的脸,心底蔓出酸涩:“可我害死那么多人——”
“与你无关。”白泽突然道,“你坠崖之地有我一缕灵识,是我召回的魇停。他所造的杀孽,桩桩件件皆是我之因果。少时天道责罚,自有我承担。”
魇停脸上出现明显的惶恐,他抬头看了眼天,紧张地去抓白泽,被对方睨了一眼,这才委屈不甘地缩回来。
迟小晏抿唇,似乎还在犹豫。
宋爻旁观许久,移步上前,抬手掌心多了两块东西。
“这是太岁,可塑你身躯;这是血灵芝,可固你本源。”宋爻淡淡道,“日后多行善事,可保百年寿数。”
迟小晏还有犹豫,封净却把那两样至宝全塞到了他怀里,沉声道:“给自己一次机会。”
宋爻屈着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圈,旁边立刻多了条黑黢黢的通道:“带着宝贝从这里出去,去找——”宋爻顿了顿,“罗越。就说是不妄山的宋怀然让你来找他帮忙的,他会助你复活。”
封净抿唇,对宋爻打宋怀然旗号行事的行为选择忽视。
迟小晏还是离开了。他走之前没有多的话,只是看了眼白泽——或者是自己的身体,随后毫无留恋地迈入通道。
一件事毕,封净松了口气,余光忍不住瞟宋爻。
这个细微的动作还是没能逃过宋爻眼睛,他立刻笑了起来:“怎么了,很奇怪吗?”
封净直言不讳:“感觉你不像要管这种事的模样。”
宋爻笑意更深:“我不愿管闲事,但是愿意哄你开心。”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封净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可是他把脑袋转开,看到白泽正在盯着自己。
……或许是自己跟不妄山——又或者是师祖夜泽——的渊源作祟,封净是真的对白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连被看着都忍不住一边移开目光一边退后。
魇停是受不了白泽这样看别人的,立刻错身隔断了白泽视线。他如今没有丝毫往日里不可一世的桀骜,笑得像个求奖励的孩子:“白泽,我带你来了,我乖不乖?”
白泽的目光落到魇停脸上,表情依旧淡漠,没有丝毫动容。
“你说呢?”白泽道。
魇停的笑有一瞬间的滞涩,他抿了抿唇,声音又低又委屈:“我——我其实,我其实一开始有听你的,可是你一直都不来看我,你明明说过会来接我走的……我一直在等你,你一直没有来……”
白泽眉心细细敛起,俨然不想多听,于是魇停立刻噤声。
他只是看着白泽,眼眶渐渐发红。
白泽却径直转过身,屈膝蹲下后抬掌轻轻抚掠过大地。
空气里泛起轻微的灵气波动,地面巍然不动,却缓慢升腾出道道薄雾,每一道都是至精至纯的灵流,在半空流淌,缓慢灌入白泽头顶。
那具单薄的肉身开始消散,与此同时,一道霜白人影开始逐渐成型。
雾霭消弭,魇停看着那道并不十分凝实的背影,几乎站立不稳。
他踉跄几步上前,伸手想去抓白泽,可就在即将触碰时又停下了。
他怕白泽灵体脆弱,被自己伤到;也怕惹白泽不高兴。
那具灵体凝出,封净越发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的感官和肉体有些不受控了。
好像隐隐有股力量在篡夺他身体的控制权。
封净头痛欲裂,几乎站不稳,宋爻及时扶住。
宋爻掰着封净的脸仔细看了看对方有些失焦的瞳孔,神色遽然慌乱:“封净!撑住,我马上带你走!”
话音未落,白泽抬掌掐诀,宋爻还没来得及打开离开通道,眼前场景飞速变幻,一阵头晕目眩后,他们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昆仑腹地,从被带来这儿的那一刻起,宋爻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开始急速衰减——因为夜泽是昆仑的叛徒,他们的道行来自不妄山,昆仑是容不得他们的。
封净痛苦到站不稳,宋爻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他,将身上仅剩的灵力渡过去,试图抵消些许昆仑法则,能够稍稍减轻心爱之人的痛苦。
怀里的人开始抽搐,宋爻死死瞪着眼,拇指拼命撬开封净哆嗦着的牙关,怕他咬到自己舌头。下一刻剧痛传来,封净挣扎间咬破了他的皮肉,力道之大几乎要把拇指咬断。
宋爻是不怕痛的,但他担心自己锤炼过的骨头硌到封净的牙,想把手掌挪给他。
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怀里的人突然没了动静。
接着长剑破空袭面而来,宋爻不得已松开封净,拔出天罗抬手格挡!
极凛冽的杀意在这方天地激荡,宋爻眯起眼,扬起的笑嘲讽又不甘。
“真会挑时候啊,大救世主。”
宋怀然表情冰冷,本欲蓄力斩杀此孽障,可昆仑特殊的法则还是作用到了他身上,周身的灵力仿佛泄洪般迅速消散。
最后使出的一招也不过是将宋爻击退几步。
宋爻本就恨不得杀死宋怀然取而代之,正欲上前拼个你死我活,余光突然看到封净。
他不知何时醒的,就站在离白泽不到两米的地方,目光长久地落在那道霜白背影上。
“白泽。”封净哑声道。
听到这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出现,宋爻宋怀然俱是一震,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连慌乱惶恐都别无二致。
宋怀然死死握紧了手里的剑,看着气息迥然不同的封净,想上前又强忍住,抿唇垂下眼。
“你来了。”白泽没有回头,他已经在这方白玉石槽前凝望了很久,风吹起他银白长发,像是被谁的手温柔撩过。
那双碧绿眼眸里倒映出石槽里的物什,大多是他游历世间时给三青带回来的。
人间凡物经不起岁月风霜,这个曾被三青视若至宝的小仓库,也不复当年模样,只留存有少数几样还能辨认。
白泽拿起一只小鞋,纹绣早已暗淡,脆弱不堪。风又吹过,鞋便化成了飞灰,只残留一颗色泽斑斓的五彩宝石躺在掌心。
手掌颤抖着收拢,白泽喉结微滚,他闭了闭眼,转过身看向刚刚唤自己的人。
“许久不见了,夜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