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滇王府。
楼珏将宫里的太监送出城,回来见父亲楼誉负手立于厅堂,望着满屋皇上的赏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父王,”楼珏叫他,“孩儿此番献宝……可是不妥?”
楼誉捻须摇头,沉吟片刻,却说起另一件事:“你可知国师无妄?”
楼珏颔首:“听闻国师法力高深,进宫三日就求雨破了卉洲十月大旱,故而被圣上奉为国师。”
此人是长诏国近来最为热议的人物,可跟他献宝有何关系?
“徐公公此番带来的,除了陛下赏赐,还有国师手信。”楼誉自袖中摸出一纸书笺,“说七月地藏菩萨圣诞,要在安滇王城天华寺讲经布道,请我等做好筹备。”
楼珏道:“这是好事啊,王城百姓多信佛,国师德高望重,他主动来此宣讲佛法,还免得父王外请法师。”
楼誉张了张嘴,无奈地摇头发笑。
自己这儿子实在心思单纯,无妄来安滇讲经,分明是在楼珏将媱草灵芝送入皇宫才起的念头,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听过一些传言,无妄是西域和尚,修习的法术有的极为阴邪,病秧子皇帝从前十天半月入一次后宫,近来竟能夜御数女,都是服用了无妄炼的丹药。
连阴境虽与世隔绝,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媱草这等仙株现世,显然让无妄注意到了它。
若里头真的还有奇珍异宝,无妄势必发动战争踏平连阴境,而今皇帝受其蛊惑,难保不会下旨让安滇军配合出征,届时流血牺牲的,都是他安滇城的子民。
“……算了。”楼誉叹道,到底都还只是猜测,不必说给儿子听。
他扶案坐下,挥手示意楼珏离开。
退出会客厅,楼珏拐弯去了大门,问值守侍卫:“今日可有人拿着我的玉牌上门找我?”
侍卫纷纷摇头,管家笑道:“世子,老奴已经给正侧三门护卫都叮嘱过,若是世子好友上门,必定仔细接待,世子勿虑。”
……怎么不虑,都快两个月了,苗秋儿还是没有来找他。
楼珏心里担忧,又恼自己没问一问怎么联系苗秋儿,只让人来找自己,没想过对方幽居深山,到了这繁华王城如何寻人。
他越发苦闷,想去生陷谷寻人,又怕跟苗秋儿失之交臂,抑郁之余只好日夜练剑。
演武场被摧残得厉害,五更不到楼珏已经身着劲装在场内练剑了,他握剑回身一斩,剑气荡开,光秃秃的梅花树悄无声息断去半截枝桠。
“这梅花年底不会开了。”
少女清澈淡漠的嗓音响起,楼珏手臂一抖,连忙回头。
丈高红墙之上,苗秋儿身披墨色大氅,兜帽下是巴掌大的雪白脸蛋,一双剪水眸微垂,平静注视下方。
楼珏擦了把汗,仰头笑道:“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苗秋儿手里把玩他的玉佩,两只脚晃动时裙摆飘摇,可以看见白皙小腿上缠绕的布鞋绑带。
……非礼勿视,楼珏匆忙移开目光。
“上次是偷跑出来的,”苗秋儿漫不经心道,“被看管了一段日子,才有机会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楼珏收剑:“那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饭?王府外面巡阳街有一家粲粉味道很好,等我换了衣服带你去。”
苗秋儿坐在墙上没说话。
楼珏便当她应了。
他带人轻车熟路来了摊铺,这个点儿人还不多,老板一见他就热情地招呼:“世子殿下!这边儿坐,还是老三样吗?”
楼珏道稍等,问苗秋儿:“你有没有忌口?”
苗秋儿捏着兜帽反问:“什么叫忌口?”
“就是不爱吃,或者不能吃的东西。”楼珏解释道。
苗秋儿说酒。
楼珏点头,朝老板道:“两碗粲粉,两碗鸡枞汤,一碟春卷,一份酥包,一碟饵块……唔,你这里还有什么吃的,都上一份。”
老板筛着粉笑道:“世子,都让您点遍了!”
楼珏放剑坐下:“中午带你去彩鹤楼,那里吃的更多……嗯?你怎么不坐?”
苗秋儿看着他,低声道:“你要和我在一张桌上吃饭?不怕我下蛊?”
楼珏微笑:“你会给我下蛊吗?”
苗秋儿:“我已经对你下蛊了。”
楼珏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不然我怎么找到你的。”苗秋儿理所当然道,她拢着大氅施施然坐下,“你胆子真大。”
楼珏顿了片刻,突然叹道:“我说黑背怎么突然不与我亲近了。”
黑背是他养的一条细犬。
见苗秋儿带着一点矜持的好奇张望四周,楼珏看了看她从头盖到脚的黑大氅,道:“靠近你就会被下蛊吗?我请了天衣阁一会儿给你做衣服……”
他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自己中不中蛊倒无所谓,但牵扯其他人就不好了。
苗秋儿道:“不是,我想对谁下蛊才会对谁下蛊。你身上的蛊只是为了方便我找到你,等我玩够了就取出来,不会伤害你。”
楼珏心里舒了口气,但听清苗秋儿言外之意,又有些不舒服。
……玩够了取出蛊以后,她是不是就不会来找我了?
楼珏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了眼埋头嗦粉的苗秋儿,鬼鬼祟祟掏出腰间一杳纸张,那是他等待苗秋儿期间做的带人游乐安滇的计划。
本来是很紧凑的,但计划是计划,是可以改变的。
苗秋儿不知他所想,认认真真吃完了粉喝完了汤,盯了一会儿碗,突然伸手拨到地面,“砰”就碎了。
楼珏和老板俱是一愣,老板先笑道:“没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楼珏掏腰包:“抱歉,我赔给你,她不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见苗秋儿将她碰过的鸡枞汤碗丢到地上摔碎,又随手折断一双筷子。
老板:“……”
楼珏:“……不用说了,我都赔给你。”
离开摊铺,楼珏谨慎地问:“你刚刚为何摔碗?吃得不合胃口?”
苗秋儿表情严肃,捂着肚子站了一会儿,突然打了个小小的嗝。
楼珏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看着苗秋儿,无端想起妹妹养的小白猫。
平日看着冷漠高傲,但偶尔摊地上露肚皮时的可爱模样。
“我碰过的东西会有蛊气,身体不好的沾染上会呕吐……你脸红什么?”苗秋儿正解释着,突然皱眉看向楼珏。
楼珏磕巴道:“没、没什么……我带你去天衣阁挑衣服。”
苗秋儿挑衣服很别扭,小心又随意,她不愿解开大氅,也不让店主碰她,只挑了一套有头巾的简便裙装换上。
这条裙子只要一两银子,但却是楼珏认为自己花的最值的一两银子。苗秋儿穿上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她看起来和街上其他妙龄少女无异,好奇地在一个个卖精巧玩偶和点心的铺子前打量。
有的摊主为了推销,刻意把小玩偶递给她说妹妹看看吧。
苗秋儿迟疑地伸手,看了眼楼珏。
楼珏立刻掏钱:“不用找了。”
苗秋儿这才接过。
她好奇地拨动那个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楼珏看着她,温和道:“还想要什么?”
苗秋儿反问:“你很有钱吗?”
楼珏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才道:“这些小玩意儿都不贵,你不必替我省。实际上,你上次带我找到的媱草,价值可以买下这一条街。”
苗秋儿哦了一声。
虽然这么说了,但苗秋儿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看,甚至会在楼珏主动掏钱时拦下对方。
“买那么多,我带回去会被发现的。”苗秋儿认真道。
日暮西山,楼珏送苗秋儿到城外,临别之际,苗秋儿摸出了楼珏的玉佩。
“还给你。”她说。
楼珏看了一眼,没有接:“送给你了。”
苗秋儿还是维持那个递东西的姿势:“我拿来有什么用?”
楼珏抿了抿唇:“端午的时候有庙会和龙舟赛,有更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你可以来找我吗?”
苗秋儿思考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楼珏的眼一下就亮了:“一言为定。”
苗秋儿把玉佩揣了回去,却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摸出一块三指大的金矿石。
纯度非常高,若剥下薄薄石衣,几乎就是真金了。
“听说在外面金子很值钱,”苗秋儿递给他,“你今天给我花了很多钱,这是报酬。”
楼珏心情复杂,今天用的这几两银子还不够他平日打赏下人的,苗秋儿算得这样清楚,他有些失落。
见对方久不说话,苗秋儿直接拉起楼珏的手,将金矿石放进了他的掌心。
这还是二人第一次肢体接触,对方的体温很低,楼珏甚至打了个激灵。
“楼珏,”苗秋儿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温和许多,“你是我在外面的唯一一个朋友,我不会占你的便宜,也不会伤害你。”
楼珏攥紧了掌心金块,目送苗秋儿远离。
第二次见面并没有隔太久,苗秋儿一如既往地没有走正门,楼珏都不知道她是怎么避开王府侍卫,竟然直接来到了他住的修竹苑。
彼时楼珏刚换完衣裳,婢女退下后他转身,见苗秋儿站在窗边,一手托腮若有所思看着他。
楼珏又惊又喜:“苗姑娘!”
苗秋儿眼神扫过他衣冠齐整的上身:“你还挺白的。”
楼珏:“……”
她看到我换衣服了!!
楼珏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苗秋儿:“……”好吧,现在是挺红的。
她并不觉得看男子换衣有什么大不了,连阴境里的男子一到酷暑经常打赤膊。
苗秋儿不喜欢看他们,黑,壮,无论老少都一个样,但楼珏不同,他长得又高又瘦,白净,说话温声细语,和他在一起感觉像在冬天晒太阳,很舒服。
事实上,那天和楼珏分开以后,苗秋儿一直在想他。
她出神这会儿,楼珏深呼吸几次才缓过来,想起一件事,道你等我一下,从匆匆从床头柜子里拿出一个鎏金木盒,带到苗秋儿面前。
“我有个东西送给你。”楼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打开盒子,“你看看喜不喜欢。”
里面是个纯金璎珞项圈,坠子上镶嵌了红宝石和冰玉珠,做工精巧细致,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楼珏小心观察苗秋儿的表情,见她眼睛微微睁大,心才落了回去。
“金子是你上次给我那块,宝石是我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翡翠是安滇城产的。”楼珏看着她笑,“我请最好的师傅打造的。”
苗秋儿抓着璎珞项圈晃了晃,慢吞吞道:“在连阴境,男子送女子首饰,是希望对方嫁给自己。”
楼珏脸瞬间比璎珞上的宝石还红,仿佛整个人都在冒热气,手足无措地比划:“我、我不是、那个、我、就是、也、其实……”
苗秋儿穿的还是上次楼珏买的裙装,本来挺素净的,但当她戴上价值连城的金璎珞后立刻多了几分奢靡富贵。
她朝楼珏勾了勾手指,等对方一点点挪过来后,苗秋儿双手撑在窗沿,垫脚将上身微微探入房内。
苗秋儿仰头,在楼珏下巴轻轻烙下一吻。
“我的花带还没有绣好,”苗秋儿看着楼珏,细微地咳了一声,“下次见面,我再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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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面:这人是个傻子吧。
第二次见面:“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占你便宜。”
第三次见面:好喜欢,亲一口,准备抓回去作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