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枝重伤昏迷，宋怀然显然不愿耽搁时间，在安抚下楼珏后，立刻带着二人从背后离席，只留下场内道士对着个坍塌的祭台面面相觑。
张天师再一次出声安抚，好像在讲什么要在龙虎山另行举办。封净没听清，因为宋怀然在离场前给他传音叫他跟上，而赵祁看秦怀枝昏迷不醒，早就跑了过去。
封净也只能紧随其后。
宋怀然抱着秦怀枝走得很快，身影急速没入竹林。楼珏错开两步跟在他身后——明明是个瞎子，行动却半点没受影响。赵祁跑得也快，眨眼的功夫，几个人全都消失在了视野。
封净觉得不可思议，慢慢停下脚步，见稀疏竹林里突兀地立着一道竹拱门，像劈开一根竹子就地弯折缠绕做成的，地上斑斑血迹没入门口，突然消失不见。
两侧站着两个紫袍小道士，二人见了封净，朝竹拱门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封净有些迟疑，脑海里突然响起轻微雷鸣，紧跟着就是宋怀然略微急促的声音：“我和赵祁都在里边，穿过这道竹门就能见到。”
封净抿唇迈步，身体穿过拱门的瞬间，青绿竹林急速扭曲旋转，眼前一片花白，脚下忽然传来踏空感，封净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这时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掌根朝他肩头击去。对方使的劲巧妙，刚好卸掉下落的力，让封净站稳脚跟。
“谢——”刚开口就卡住了，出手的竟是楼珏。
楼珏虽然瞎了，听力还不错，微微顿首。
他的样貌实在年轻，约摸十七八岁，个子略比封净矮一点，很清瘦，有种少年特有的单薄，站如青竹，隐约透着王侯人家养出来的贵气。
“她怎么样？”
赵祁焦急的询问吸引了封净注意，他惊觉众人竟然是站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厢房里，四周看不见半点竹林痕迹。
那道竹拱门，俨然贯通两处天地。
宋怀然将秦怀枝放到床上，她面容惨白，唇色乌青，伤臂无力下垂，指尖滴滴答答悬落黑血。
“你们先出去。”宋怀然一把撕开秦怀枝被血浸透的袍袖，露出漆黑的伤臂，“封净留下。”
封净微怔，楼珏动作最快，闻言立刻转身出门。
这时宋怀然手指一握，掌心突然多了把刀，锋刃迅速贴上伤口。
赵祁瞪大了眼，抬手欲拦：“然哥……还是送医院——”
话音未落，宋怀然抬肘击在他后颈，赵祁登时双眼一翻，软绵绵瘫在地上晕了过去。
封净目光默默移开，见宋怀然下手迅速，利落剜掉伤处黢黑腐肉，露出泛黑的骨头。
宋怀然眉头紧锁，给秦怀枝喂下一粒药，往创口撒药粉，丝毫没有减缓流血速度。
眼见剜开的伤口逐渐渗黑血，宋怀然把封净叫过来，把人参闲闲塞到他怀里。
“抱好。”宋怀然沉声道，随即拇指用力，扯断一根参须。
小人参随即发出一声凄鸣，白光闪过，人参突然变成奶娃娃，伏在封净肩头嚎啕大哭。
封净瞪着宋怀然，有些不知所措。
宋怀然转身，把参须塞进秦怀枝口中，头也不回道：“抱出去哄一下。”
闲闲是人参精，用洗澡水就能唤醒被鬼母瘴气侵蚀昏迷的林家人，参须效用自然非比寻常，秦怀枝的伤口几乎立刻停止流血，骨上黑斑褪去。
他哽咽着叫封净爸爸，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无法不动容。封净搂着闲闲往门口走，一手轻轻拍其后背，生疏地哄。
跨过门槛，视野豁然开阔。
薄雾笼覆青山翠影，料峭孤峰连绵不绝，大片红墙黛瓦缀在其间，远方瀑布飞流直下，水雾弥漫间悬垂绚丽虹幕，霞光下方是一座飞檐翘脚的巍峨宫阙。流水潺潺，亭台林立，细长游廊蜿蜒起伏，把看似离散的建筑群贯通起来。
空气里充斥着淡薄清香，吸一口令人神清气爽。封净俯瞰着这个宛如仙境的宗教气息浓厚的地方，长长阶梯之下，穿着紫袍的男女老少道士来来往往，扫地焚香，各自忙碌。
这里，大概就是宋怀然口中的不妄山了。
闲闲大概是哭累了，趴在他肩头时不时打嗝，封净突然想到自己刚中天水寒时，好像也吃过闲闲的参须。
他的心情一下复杂起来，难以自控出现了胃里反酸的生理反应。
怪不得宋怀然当时对闲闲化人形反应巨大，这样一来，吃的到底是药材还是人肉……实在难以界定。
闲闲的哭嗝越来越轻，趴在封净胸口逐渐入睡，小手攥拳，偶尔抽搐一下。
封净坐在阶梯上，轻轻调整姿势，脱下风衣，将闲闲裹在怀里抱住。
楼珏一直站在封净旁边，在闲闲彻底安静后，他撩袍盘膝坐下，将泛着寒光的剑置于膝头。
封净淡淡瞥了眼，很快收回目光，腾出一只手玩手机。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何况对着个来历诡异的哑巴。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赵祁和宋怀然出来。
“怎么样了？”封净捂住闲闲耳朵，轻声问道。
宋怀然表情和缓：“还在昏迷，但是没有大碍，修养一段时间就好……刚刚下手有点重，抱歉。”
最后一句是对着赵祁说的，后者原本龇牙咧嘴地揉后颈，闻言大度摆手，表示没关系。
宋怀然又道：“楼公子。”
楼珏微微偏头，侧耳倾听。
“你被囚在地底千年，虺蛇毒素已经扩散到你全身，再加上瘴气侵染，你如今血肉气息堪比世上最烈毒药。”宋怀然语气凝重，“虽然对你自身并无威胁，但容易伤到旁人，我需要先为你祛除毒素，才能带你下山找苗秋儿。”
楼珏点头。
他双唇紧闭，宋怀然目光很快移到其眼上狰狞疤痕，道：“你的眼疾和哑症，我只能尽力医治，不敢保证痊愈。”
楼珏顿了顿，伸手比了个手势。
“他说没关系。”赵祁揉着后颈幽幽道，封净知道他有个聋哑表妹，懂一点手语。
这时有几个中年道士走上阶来，为首朝宋怀然行了一礼：“师兄，你找我们？”
“霆洲师叔，这段时间委屈你们几位和其他师兄弟挤一下，先把云盘西院腾出来，让这位楼珏公子独居——给他准备几套单独的衣食用具，切记不要和旁人混用。”宋怀然吩咐道，“楼公子，你稍作休息，我晚些时候来找你。”
霆洲点头说好，他的目光扫过楼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显然是察觉对方非为常人。
不过对宋怀然的指令他们一向是绝对服从的，当即要带楼珏下阶。
楼珏抿唇，忽然抬手比划了几下。
这个手势看着有些复杂，封净看向赵祁，后者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宋怀然突然道：“我也不知道苗秋儿现在在哪里，她千年前以活人之躯入妖，在屠尽安滇王城后意图北上寻仇，半路被道佛两派合力拦截，镇压于阳清山。被埋千年，现在是具妖僵，难以巡查气息。”
楼珏嘴唇微微颤动。
他的反应落在宋怀然眼里，后者微微皱眉，继续道：“如今她毫无理智可言，虺蛇又要靠吸食活人存续僵气，如果放任自流，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生命死在她手下。楼公子，苗秋儿当年与你情深意浓时，曾共种下同命蛊，这世上，只有你能降服她。”
楼珏点点头，也不知是认同还是表示知道了，随即跟着道士下阶。
行走时衣诀翩飞，视觉上挺飘逸的。可他步履艰难，微微弓着背，像是肩上负担即将将他压垮了。
封净收回目光，听到宋怀然在给赵祁安排住的地方。
“我呢？”他问。
来都来了，一肚子疑问还没解开，秦怀枝伤病昏迷，要说的话都还没说，封净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这里。
宋怀然温和道：“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在仙斓岭。”
此话一出，剩下几个道士立刻露出惊掉下巴的表情。
赵祁吹了个骚包的口哨，朝封净挤眉弄眼。
封净啧一声：“不行，我不习惯跟人同住。”
宋怀然：“最近各地夷靖局的后辈都上山修行，实在没有多的厢房。”
封净朝赵祁扬下巴：“那我和他住——就这么定了。”
……不习惯和人同住，但是宁愿和赵祁一起住。
宋怀然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闲闲睡得很熟，封净把他交给宋怀然，后者抱小孩的动作非常娴熟：“那你也先去休息，等我空了再找你——想随处逛逛也行，让临清带你。”
封净点头，和赵祁一起跟着道士往下走，没走出多远，他忽然转身，一步三阶来到宋怀然面前。
“我的父母埋在哪里？”他低声问。
宋怀然平静道：“栖灵地——等师姐能下地了，她会带你去。”
封净皱眉：“你不能带我去？”
宋怀然轻笑摇头：“我不适合，那里除了你父母，还有……一些我无法接触的东西。”
封净还想说什么，宋怀然又道：“既来之则安之，该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不用太心急。”
……所以喜欢打哑谜的道士真的很烦人，封净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