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碧虚御府分别,顾润对她说“静心修炼,来日方长”。
也不知来日是何日。
水宴尚自失魂落魄,忽闻背后破空声,她忙侧身半步,一道金光擦肩而过,重重甩在了封神榜上,溅落满地花火。
她惊惧回首,来人收起金色长鞭,是个十四五岁矜贵少年,如花似玉的脸蛋微微扭曲,目光满是嫉恨。
水宴有些诧异,她平日深居简出,自认不曾得罪过人(除了赤峰),眼前这位小仙君来者不善,神色像与她有血海深仇。
“你是何人?”水宴蹙眉。
木青归冷笑,仰视她:“你的债主!”
说着挥鞭又是一记,水宴看出对方修为在自己之下,但那根金鞭不似俗物,她不敢托大,祭出宝剑欲挡,鞭势却硬生生停在半途。
她看着那个凭空出现的熟悉背影,心跳顿时乱了方寸。
顾润单手握住金鞭,狠狠往怀中一拽,木青归瞬间摔了个趔趄。
“气性狭小,睚眦必报,我平日是这样教你的?”她面沉如水,隐隐动怒,“果真是对你太娇纵,给你护体的打神鞭,倒让你拿来逞威风。”
木青归一口银牙几欲咬碎:“我没错!是她先冒犯我的!她盗我飞升造化,打她一顿出气有何不可!我堂堂天界三殿下——”
“还不闭嘴。”顾润的脸色彻底冷下来,木青归知她生气,不甘地抿唇,眼眶绯红。
水宴听得心里一咯噔,方知眼前少年就是传闻天帝三子里,修为最差、脾气最大的木青归。
对方一口一个“盗贼”“债主”,桩桩指向天源碧海的飞升机缘。
她顿时尴尬,虽是无心,但自己确实夺了顾润为其弟准备的造化。
“相柳,把三殿下带回凌云堂,让他把案上的所有奏折誊抄做注,亥时之后,一本一本给我解释缘由。”顾润冷声道。
立在一旁的男子作揖:“是。三殿下……”
“我自己走!”木青归恶狠狠道,经过水宴时抬头瞪去一眼,传音。
贼妇,这事没完。
水宴朝他做了个鬼脸。
我怕你哦。
再回头,顾润用一种难言的表情看她。
水宴结巴道:“怎、怎么了?”
顾润缓缓道:“不要在比你修为高的人面前使用传音,会被听见。”
水宴:“…………”
她的脸腾一下变红。
顾润面色并无异常,她垂眼,轻飘飘将此事揭过:“伤势如何了?”
水宴行了一礼:“都已痊愈,谢殿下挂怀。”
顾润点头:“你化灵胎时未得滋养,根骨欠佳,要多巩固。不求突破,但求康健。”
水宴称是。
“青归自小由我抚养,由于……”顾润停顿片刻,略过原因道,“我对他很是溺爱,他也有些无法无天,冒犯了你,我会带他登门赔罪。”
水宴听了,嘴快过脑子:“几时来?”
她才不关心赔罪不赔罪,她就听见了顾润说要来。
顾润哑然,好一会儿才道:“待我,说通了他就来。”
水宴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话有多欠妥,一张俏脸再度染上绯霞。
她低眉顺目,两指不安地绞弄帔帛。
顾润看着,微微敛起眉头,对方太易脸红,莫不是修炼出了错?
她稍作思忖,道:“下月起,每次朝前集议,你随还碧同来碧虚御府述职。议会后,你多留几个时辰,我亲自带你修炼。”
水宴一怔:“为什么?”
顾润:“你心火过旺,不利修行。”
水宴张了张嘴:“我是说,你为何要这样?”
这话毫无谦卑恭敬,但顾润并无被冒犯的不满,温和道:“你受我点化成仙,我理当对你有教化之责。”
水宴不知道这个“理当”是循的什么理,虽然有些迷茫,但总归是高兴的。
不知为何,一想到能和顾润见面,她就不由自主地开心。
尽管水宴继任水君一事尚无定论,但还碧还是开始让她学着管理天河事务,什么例巡控流都是小事,最令水宴头疼的便是写科禀表章,动辄“惶奏天听”“稽首以闻”云云,委实拗口。
集仪殿内,水宴站在仙官末列,远远瞅见殿堂之上顾润一袭滚金边暗纹华贵黑袍,长发被银冠束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道不尽的矜贵典雅。
她原以为是还碧太重繁文缛节,可述职的神仙们折子一打开,个个蜿蜒十几张,说话倒是言简意赅。顾润大多数时候只是听,哪怕群臣政见不合当堂辩论,她的脸上也永远温和恬淡,让人猜不透想法。
“勾陈仙尊说得倒是轻巧,出兵出兵,魔界的无智魔日益增多,非神兵难灭。我神武司为了供给你部,把方丈山的玄铁灵脉都挖空了。三千神匠夙兴夜寐,造得还不如你耗得快!”一个魁梧男仙声如洪钟,怒批列首的黄袍仙家。
勾陈剑眉倒竖:“依智神君此言差矣,你神武司折一把剑,我天军部就少一个兵。若不是土府星君在魔界探寻几百年未得原因,我何至于拿众天兵的命去填!”
“嘿。”仙列中端蹿出一个矮小男子,驳斥道,“无智魔形成本就没有缘由,怎成了我探报不力?再说了,除去下官,殿内哪位仙尊没下过魔界?诸位本领高强,又查出什么了?”
此话一出不得了,殿内登时嚷作一团。
水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以手掩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顾润目光扫过大殿,看了相柳一眼。
后者拱手,悄然退到殿门,轻唤道:“水宴神君。”
水宴微愣,福身行礼:“泽繇神君。”
相柳回了一礼:“太子殿下有旨,请神君随我来。”
水宴回头看向殿台,顾润正望着她,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水宴跟着相柳离开集仪殿,左拐右拐地进了一处梅竹交错的庭院,一棵高大的绿萼下摆着几处案几,最宽大的那张垒着几摞奏折,剩余两张叠放着经书纸卷,其中一张有仙娥正在磨墨。
“神君请。殿下为神君备了《法华经》,供神君品悟誊抄。”相柳道。
水宴一双杏眼睁得溜圆:“抄经书?可她——可太子殿下说要教我修炼。”
相柳温和道:“这便是了。”
水宴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好读文诵经,已经在想怎么拒绝,又听相柳说集仪结束顾润就会过来,她立刻拿起了笔。
不就是抄经书,有什么难的。
一个时辰后,她在清淡的梅檀香里睡着了。
等她醒来,从案几上一抬头,惊觉对面端坐了个人。
顾润换了常服,雾蓝广袖逶在膝头,露出的一截皓腕纤细莹白。
她握笔在摊开的奏章上圈划,写着小字,头也不抬道:“睡够了?”
水宴猛然坐直,慌乱找笔,拿在手里作出一副认真的模样,边抄边道:“我方才其实是在品悟经书。”
顾润又翻开一本奏折:“悟的哪一篇?”
水宴瞥了眼经书,随口道:“安乐品。”
顾润终于抬头,看着她:“‘在于闲处,修摄其心。安住不动,如须弥山。’此句,你作何解?”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竟还有问经一出。水宴顿时羞赧地低下了头。
“你心性飘忽,不利修行。让你抄经是为了定心,莫要敷衍。”顾润道,“于一切法心无动念,得智慧明灭诸痴暗。”
她这样语重心长,水宴再也生不出随意糊弄的想法,当真从头到尾,安安稳稳地誊了一卷。
顾润批阅奏折极快,不多时搁笔起身,松着手腕走到水宴身旁,看了片刻,弯腰屈指,从头开始,将其誊的经文释义细细道来。
她的指节修长,手背光洁皓如凝脂,顺着经文屈折时,露出略显粗糙的、铺着刀枪剑茧的掌心。
“又走神。”顾润叹息。
声音在耳畔响起,水宴本能偏头,顾润的脸近在咫尺,端丽眉眼含着些许无奈。
在她看过的话本里,凡人形容美貌女子都好用“仙女”一词。水宴见过那么多仙女,顾润无疑是最好看的一个。
她的五官稠昳精致,面庞清瘦而不失柔美,皎皎宛如天上月,姿容耀世,般般入画。许是久居高位,眉宇间又带着淡淡的强势果绝,眼眸深邃沉静,令人不由自主倾倒臣服。
水宴和她离得这样近,闻到她鬓间梅香,心跳更是乱得毫无章法,有些狼狈地从另一侧脱离,给顾润请辞,也不管礼数,急急忙忙就要走。
顾润虽不明所以,但也没有阻拦,只看着那仓惶离去的背影道:“下月集仪,莫忘了来。”
水宴匆匆转过身福了一礼,消失在了竹间石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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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于闲处,修摄其心。安住不动,如须弥山。——妙法莲华经
于一切法心无动念,得智慧明灭诸痴暗。——华严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