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云楼是珠州最有名气的红楼之一。

  当家娘子每年都能在品花会上大出风头, 被权贵们争相追捧,浊河边最大最漂亮的画舫就属于她。

  所以绮云楼比其他红楼更加绮丽雅致,九曲十转飞阁连廊。

  从主楼延伸出的房屋如仙女的绸带。

  每到夜间, 千百盏花灯照得这楼阁如同人间仙居, 而白日里, 这里是难得的清净。

  楼里的娘子们这个时候还在休息,廊上偶有走动的婢女也是踏步轻轻。

  一场压抑的暴雨急来,这泼天动静砸醒了楼里某位娘子, 她摇着铃铛唤人。

  婢女们很快忙起来, 端着梳洗用具和食物, 匆匆踩过木质的走廊地板, 去伺候娘子起床。

  那些咚咚的脚步声,透过地板,传到楼底下的黑暗深处, 像闷闷的雷声。

  少有人知道,楼底下有个地下室。

  和馥郁温暖明亮的地上仙居不同,藏在地板之下的地下室狭窄冰冷潮湿。

  每当下雨,如果是大雨,那些泥水就会通过一半露在地面的气窗,漏进地下室里。

  气窗旁栽种了几棵低矮的橘子树,这时节正在开花。

  小小的白色花瓣却能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顺着雨水一起流淌进地下室,冲淡那股土腥气。

  在黑暗地下室里的人影坐了起来, 他仰着头,轻轻嗅着这久违的味道。

  他记得, 在自己十二岁之前,就一直生活在充斥着这种味道的地下室里。

  他的出生并不光彩, 似乎是绮云楼里某个娘子和恩客珠胎暗结生下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下来,又没有丢到外面自生自灭,而是像养一只耗子似的,偷偷养在了这楼底下的地下室里。

  他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来看过自己,只确定对方是恨他的。

  不然,不会只因为他幼时吵闹,就让人剪掉了他的舌头。

  于是,他从一个天生的瞎子,又变成了一个后天的哑巴。

  当然,看不见也没关系,常年昏暗的地下室本来就不需要眼睛。

  说不清话也没有什么影响,在十二岁之前,基本上没人会和他说话。

  而十二岁之后,他恶堕为妖鬼,变成了“丝巢”。整个绮云楼的人都成为了他的眼睛,他的口舌。

  从绮云楼开始,他的丝线控制了整个南城,进而是珠州……他的网越织越广,笼罩了几乎所有地方。

  他有无数眼睛、口舌和食道,他的网上粘满了产生食物的傀儡。

  作为恶堕的妖鬼,他以人类的痛苦绝望为食。

  而这个世界实在糟糕,绝望和痛苦甚至不需要特地催生就取之不尽,到处都是他的狩猎场。

  就算有几个自诩善良的愚蠢东西一直在阻挠他,想要杀死他,最后仍然是被他杀死。

  他像是没有天敌的蜘蛛,编织起让自己满意的世界。

  所以,他怎么会回到了自己十二岁的时候?

  动了动自己纤细苍白的手指,还有软弱无力的腿。

  那种久违的虚弱感让人不太愉快。

  头顶有一块木板被人推动,有人进来了。

  记忆中会进来这里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些,身上带着脂粉香气,每次来总是充满了抱怨和嫌弃。

  她会将带来的食物直接灌进他的喉咙,不管那东西有多烫。

  更不耐烦为他清理,敷衍地用布巾胡乱擦两下他的头脸就迫不及待离开。

  “臭死了!真麻烦,贱东西怎么还不死!”她总是这样厌烦地说。

  另一个女人则是沉默的,她的手更粗糙些,年纪也更大。

  今天来的是沉默的这一个,她在身边放下了灯台和食盒木盆。

  浓粥的香味悄悄飘散,还在沉思的少年感觉到身体的感官在复苏,意识到自己似乎饿了许久,不只是腹部,全身都在火烧火燎地抽搐。

  刚才没有力气站起来也是因为饥饿。

  想起来了,他十二岁之前经常挨饿,因为她们并不是每天都会来给他送吃的,通常是一两天一次。

  年少时的饥饿感影响了他,使得他变成丝巢之后,贪婪的食欲永远无法满足。

  一勺温热的粥送到嘴边。

  他张开口,露出红色的口腔,还有只剩一截舌根的舌头。

  失去了大半根舌头,对于味道的感知变得非常迟钝,只要不是很刺激的味道都尝不出来。

  所以对他来说,食物通常就是没什么味道的。但饥饿的人不会挑剔味道。

  沉默的女人喂他吃完东西,打湿布巾为他擦拭身体,又为他换了一身衣服。

  动作并不轻柔,也不粗鲁,像是对待一个不会喘气的死物。

  最后,她带走了角落里装秽物的盆,安静地离开。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黑暗中的人从简陋的小床上站起来,脚踩上了湿漉漉的地面。

  他看不见,循着风的流动走到了透气窗前。

  雨停后,橘子花的香更明显了,冰凉的水滴从透气窗掉下来,恰巧落在他脸上。

  伸手去摸时,发现那是一片湿漉漉的花瓣。

  当他捻着花瓣放在鼻端轻嗅,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透气窗外响起。

  “在这里啊,你往后站一点。”

  石头砌的气窗嘎吱被人掀开了。

  地下室顶上破了个大洞,那一丛低矮的橘子树窸窸窣窣在响,枝叶乱摇,顷刻间好像又下了一场小雨似的,水滴全洒在他身上。

  洞中的人抬起头。

  他一出生就是个瞎子,但是他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一个人身上的力量。

  大部分人身上是模糊浅淡的灰白影子,那些“修士”身上有浅浅的金色。

  他看过最明亮的颜色,是那个宣称要除鬼卫道的小队,那个男人和他的伙伴们身上都有灯一样明亮的光。

  而眼前这个人。

  灿烂到刺眼的光流动着,燃烧着,组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突兀出现在他面前。

  让他记起第一次用丝线将人变成傀儡,用对方的眼睛初次看到世界时的感觉。

  ——太亮了。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刺眼的明亮。

  只要看到就想要熄灭,就像熄灭那个小队的“灯”一样。

  这个世界本该和他一样沉在黑暗中,怎么能有光亮。

  “你好。”刺眼的光用轻快的声音和他打招呼,然后宣布,“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了!”

  “嗯?”拖着无力的腿往地下室深处退去的人,用鼻腔发出了一点疑问的声音。

  他的记忆中应当没有出现过这一幕?

  他从这个地下室出去,是因为一位尊贵的客人不小心将珍贵的珍珠落进了气窗。

  为了替客人找回珍珠,于是地下室的老鼠终于被发现,被人惊奇地拖了出去。

  当时有很多人在观赏。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不为人知的时刻,一个奇怪的人掀开气窗,说要成为他的哥哥。

  啊,这是不是有些滑稽可笑了。他想。

  奇怪而明亮的人跳下了地下室,两手把他举起来,像抱一个小孩那样把他抱在了怀里。

  然后,从那个洞口轻松回到地面。

  骤然间,地下室的土腥臭味被清新的雨后花香替代。

  “啊……”怀里瘦弱的人动了一下。

  于光习惯地把人掂了掂,他不是第一次把可怜的小孩绑回去当弟弟,因此说道:“你的声音挺好听,以后你就叫于音吧,你觉得怎么样?”

  对自己的取名能力,于光很自信,弟弟们名字都是他取的,每个人都说好!

  被擅自取了名字的人有一张泥胎木偶般的脸,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苍白,即便迎着光也像是藏在阴影里。

  他眼睛浓黑,在漆黑的世界里“看”着近在咫尺的刺眼亮光。

  缓缓张开嘴,发出“哈”的一声笑音。

  “抱歉,忘记你不会说话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于光抱着他原路离开绮云楼。

  “走,我带你回家了。”

  傍晚,身后的绮云楼在慢慢苏醒,一盏一盏的花灯亮起。

  楼阁上响起女人们的说话声,有看门小奴大声招呼客人的吆喝声,旖旎婉转的乐声。

  许多许多虚假的快乐笑声。

  这些他听惯了的声音,随着抱着他的人快步离开,都被抛在远处,逐渐听不清晰了。

  只剩下对方轻快的脚步声。

  他在绮云楼出生、长大,在那里变成妖鬼,在那里织出第一张网。

  从此,那就是他的巢,后来也再没离开。

  但现在他被人带走了。

  刺眼的灯,你是从哪里出现的,又是什么人呢?

  “忘了介绍自己了,我叫于光,是你的大哥。”

  于光很有经验的强调。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会不断重复自己的大哥身份。

  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如果不经常重复的话,小孩子无法理解,也记不住。

  像他们家小五,刚来家里的时候,年纪不大,经常就喊着:“你是谁啊!我大哥?嘁,我没有哥哥!”

  “想当我哥哥,哈哈哈,你去死吧!”

  当然,后来小五还是承认了他是哥哥,也乖了很多。

  小五太调皮,教起来特别费劲。

  还好,现在怀里这个小六,看起来比小五要乖一些。

  于光忽然两手插在新弟弟的腋下,把人举起来瞧了瞧:“你看起来很小,真的有十二岁吗?”

  被举在空中晃了晃的人抬手,“啪”地扇了奇怪的“哥哥”一巴掌。

  “咦。”流动的金色光影惊讶说,“你的力气太小了吧。”

  这点动静和奶猫有什么区别,老五于乐四岁的时候打人都比他重。

  “明天你要跟我一起锻炼了。”于光重新把他抱回怀里,捏了捏他细瘦的胳膊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