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荷家的胡同窄, 开车进去得小心翼翼,紧挨着墙边停下,才能不影响其他人通行, 比考科目二还费劲。
父母听到外面响动,不等她拿钥匙开门, 早早地就出来,要帮她拎东西。
江雪荷回家不带什么大件, 就带一箱酒给爸爸, 其余的都是小件礼物, 今年是买了不少电子产品。
她是独生女,全家人——其实也就爸爸妈妈俩人,全盼望着她回来,刚把东西放下坐到沙发上, 就要拉着她说话:“新戏拍得怎么样?看到你在微博上发杀青感言了。”
现在的父母绝大多数都已经玩转网络, 尤其是自己这样能在网上找到一切行踪的职业, 简直像替父母安了个小天才电话手表一样的监视器。
“挺好的。”江雪荷赶紧说, “这次是大导演,剧本特别好, 同戏演员也很有名……”
她搜肠刮肚地要说出这部电影的一切好处,却忽然发现其实这些根本就不重要,因为结果, 也就是她的事业会如何发展, 依然是一个并不太妙的未知数。
江雪荷活了三十四年,对自己已经很有自知之明——那就是她这人循规蹈矩惯了,从来不会有勇气做冒险的事情。
现在想想, 连她自己都惊讶, 高中时候怎么会向父母提出要学表演, 要去参加艺考,进入这样一个希望渺茫的行业。
她文化课成绩不错,考得上一本,不过父母还是同意她去市里上表演培训班,负担了很多本不该负担的费用。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在环城路上飙车一样,明明感觉这次一定会翻车,最后还是险之又险地过关了。
她考上了中戏,毕业就签到了今申文化——公司不大,但每年表演系一半学生都签不到经纪公司。然后拍了第一部电视剧,第一部电影。
16年她拿了两座视后,18年又拿了金桂女配,赚到了比工薪阶层多十几倍的钱,还在京城买了房子。
她今年三十四岁了,等到过了七月的生日,就是三十五岁。
江雪荷知道,父母一直把自己当作全家的骄傲;她也知道,父母想得没错,自己的事业,大概率不会再有任何起色了。
显然父母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象征性问过她的戏之后,又问道:“八月的时候,你一起去吃饭的那个男的,是谁呀?”
“别人介绍的一个朋友。”江雪荷没来由的一阵烦躁,这种其实都属于不需要澄清,无人在意的绯闻,却被父母抓得仔仔细细,试图从里面挑出一个完美女婿来,“不是谁,就见过一次面,没有后续。”
对方想有,被自己婉拒了。
她拿起瓜子钳,装作专心致志地开西瓜子。
爸爸进了厨房,大展厨艺,把交流的重任都留给了妈妈。
她和妈妈关系好,提前说道:“妈,去年没开玩笑,我不打算恋爱,也不打算结婚的。”
妈妈说:“那你爸可又要吓坏了,他很传统啊。”
“没事。”江雪荷说,“如果是真的传统,就不会只有我一个闺女了。”
她费尽心力,终于撬开一个湿软的西瓜子,里面的瓜子仁也是湿漉漉的,很咸。
“为什么啊?”妈妈问她,“为什么不想成家,我和你爸的家庭生活还没有差到给你造成阴影的地步吧?”
江雪荷反复调整角度,试图打开一颗新的西瓜子:“不是那个原因,我没有找到想在一起的人,所以没办法结婚。而且我自己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她放弃了那颗夹的好几个豁口的瓜子。转而说:“妈,我这回买了两个新出的折叠手机,给你买了个白色的,还有毛绒小猫的手机套,特别可爱,你看看?”
妈妈也是挺富有生活情趣的一个人,马上同意要看,翻来覆去的很爱不释手。
江雪荷默默地注视着妈妈研究手机折起来后的小屏幕,心里知道,等到晚饭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灾难降临。
家里没有真正的大厨,除了爸爸炒的几个家常菜,还去外面买了些她喜欢吃的红烧茄子和炸鱼。
电视里播着综艺,不过没人看,权当背景音。她一年基本只有过年回家,父母把这一年拍的戏做的工作都问了一遍,连商业活动也没落下。
等到都问完一遍,永恒的话题又回来了。
爸爸说:“我们不给你介绍相亲,身边孩子没有配得上你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自豪,“你演艺圈的朋友,是不是其实都给你介绍了?”
江雪荷不打算费劲撒谎,一边夹了一块鱼,一边计算今晚得做几个卷腹:“有介绍的,你们别担心。”
“咱们这个年纪,又是初婚,这样条件的男方也不少吧?”爸爸问,“肯定是不着急,再好好挑挑,只要你有这个意愿。”
江雪荷大可以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不过烦躁过后,她又感到非常疲惫,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了:“爸,意愿不意愿的,先放在一边,现在要是不把力气放到拍戏上,以后应该更没工作可接了吧?”
演艺圈的现状实在不是什么秘密,爸爸说:“所以这活是吃青春饭的啊。”妈妈也点头:“别看你现在才三十多岁,一个不小心,就要去演妈妈,就要演婆婆去了,这能行吗?往后没法发展。”
爸爸应该也是退休了没事做,成天替江雪荷考虑这些问题:“越来越觉得,当演员看着光鲜亮丽,尤其是女演员,可根本干不长啊。荷,你自己也要多想想,往后该怎么办,往后你不想演婆婆妈妈吧。”
江雪荷当然不想演!
她一想到刻板的家庭角色,一想到好妈妈坏妈妈,一想到好婆婆坏婆婆,就头晕,胸闷,四肢酸痛,精神崩溃!
“不想演。”江雪荷低声说。
她完全知道父母想说的话,内心的想法。
趁现在,在演艺圈,找到在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男人。可能是导演,可能是同龄男演员,可能是富家小开。
一定很有钱,相貌也不会比穷的更丑,一定能让她从现在这个职工家庭,离中产都十万八千里的阶级跹跃上去。
她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自白》上,这部电影红了,一切都好说,倘若没红呢,或者说,没让她红呢?
也很有可能,这部电影本身很成功,只是带不了她红。
以往的很多角色都是前车之鉴。角色红了,她没红。观众看到屏幕的她,只会很惊讶:“这个人好面熟,还演过什么来着?”
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赌了,《自白》让她红不了的话,她连BV的一个title都拿不到,更遑论后续的资源?
江雪荷没说话。
父母也不再说了。电视上的明星们撕名牌,做游戏,玩得很开心。
这顿饭很好吃,米饭蒸得粒粒分明,外面的炸鱼也很有水准,外酥里嫩。
吃完饭,江雪荷陪父母一起试玩新手机,又一起看了会新出的电视剧,十点多洗漱完才回房间。
她房间的布局一直没变过,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书柜里放着许多以前看过的书,床上还有一些小玩偶,有的年纪都赶得上她一大半了。
江雪荷把被子推到一边,躺到床上,先做了三组卷腹,接着又是三组平板支撑。然后她摆好臀桥的姿势,用力地在手机上打字,给卢想慧发消息,
“我现在想去破浪,还有机会吗?”
“晚了。”
卢想慧秒回,“肯定是因为回家又开始焦虑发作吧,年关已至,你当时拒绝的时候要考虑这点!”
“这回焦虑的程度高不高?”
“失眠。”江雪荷回复。
“这样,我给你支个招。”卢想慧这会应该在兴致勃勃,雄心壮志地盯着手机,每句话都是秒回,“小郑启发我了,咱们有一个特别好的招数,能红的又快又干净,万无一失。”
江雪荷几乎马上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自己现在心态很不正常,没有打字让她打住,不准说了,自己是有底线的演员云云。
“你和白寄凊卖姬。”卢想慧斩钉截铁地打出这七个字,“我都算好了,到时候借着电影的东风,这么时髦现代的招数不可能不红。”
江雪荷不回了。
卢想慧意料之中地关闭微信,继续玩开心消消乐。
拖延症是成功的大忌。江雪荷翻来覆去地想,只是问问,也没什么所谓吧?
现在丢人,难道比将来为找一个好男人蝇营狗苟更丢人吗?
自己也没什么人可丢了!
她打开短信,选择白寄凊的电话,输入:有时间吗,想和你谈谈。发送。
随后,江雪荷愣了十几秒,迅速打开百度,搜索:短信能撤回吗?
答案非常令人绝望,你可以在自己的手机上删除短信,但对方依然能收到。这是什么标准的鸵鸟卧沙?
微信都起码还有两分钟的挽回时间!
江雪荷清理了所有后台界面,关闭手机,平心静气地阖上眼睛,
接受了自己今天晚上即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在痛苦与后悔中煎熬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