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眠,也就是自凌鸣玉醒来后,一直服侍凌鸣玉的仆役目光闪躲,踌躇道:“……是。”

  凌鸣玉扫视眼前的房间。

  这是间最简陋的下人房,杂乱无章黑灰色的大通铺,屋角甚至摆放着未倒的马桶,堆积如山的脏衣散发出不明的气息。

  凌鸣玉捏紧了袖袍下的拳头。

  谢妄如今重伤在身,都还要承受这般羞辱折磨,可见寻常谢妄在林家的境遇,只怕更糟。

  凌鸣玉起先觉得很愤怒,可愤怒到极点后,只剩下无力和懊恼。

  凌鸣玉缓缓闭上眼:“谢妄这样…多久了?”

  “回少主,谢妄公子来林家已有两月。”

  凌鸣玉无力的点点头:“去传医官。”

  松眠恭敬退下时,横七竖八躺在通铺上的身影终于发现了凌鸣玉,他们纷纷起身,对凌鸣玉弯腰笑脸相迎。

  放在从前,凌鸣玉早在第一时间便上前察看谢妄伤势。

  可眼下,凌鸣玉却怎么都没了上前的勇气。

  他曾经立过要相伴谢妄走过昏暗人生的誓言,如今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甚至谢妄在林家所受的一切折磨,都有他这具身份的功劳。

  这十年来…谢妄…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凌鸣玉心痛到无法呼吸,出神间,一道人影忽然走出,当着凌鸣玉的面,径直将一碗不明物当头泼了谢妄半身。

  眼前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凌鸣玉根本没来及反应。

  “你在做什么?”凌鸣玉惊呼着上前,将仆役推开。

  那仆役一愣,旋即邀功般向凌鸣玉讨好道:“这卑贱之人见了少主竟不起身行礼,实在无礼,我替少主罚他。”

  凌鸣玉顿时忘记此前思绪,不顾地面和谢妄身上的污渍,蹲下将谢妄搂起。

  他动了怒:“谁说我要罚他!”

  仆役这回是真呆住了,同同伴左看右看:“这……”

  凌鸣玉愤怒不已:“倒是你!明知他有伤在身,竟还想加重他的伤势!”

  那仆役终于察觉出情势不对,慌张下跪,砰砰磕头道:“少主饶命、少主饶命!”

  凌鸣玉又气又恼,偏又无可奈何。

  他知道,眼前仆役这么做,只是为了“讨好”林奚吟。

  只是可惜现在他才是林奚吟。

  松眠这时候正好领着一众医官赶到。

  凌鸣玉自然不会因着这种事便要了这仆役的命。

  但不罚这仆役,实难解凌鸣玉心中之气。

  “松眠!”

  闻声松眠上前。

  “此人欺辱族人,蓄意滋事,按家法当如何处置?”

  松眠答:“丈十,罚月例一月。”

  凌鸣玉厉声:“罚!”

  那仆役听罢颤抖的身躯一懈,头磕的比方才还要激烈:“多谢少主饶命、多谢少主饶命!”

  闹剧至此落下,谁都没有发现,凌鸣玉怀中,谢妄微动的眼珠。

  凌鸣玉又是指挥将谢妄抬走,又是差遣安排收拾新住处,又是令医官给谢妄看病……

  折腾了好半天,及至天色将暗时,一切才终于重新稳定下来。

  谢妄如今住在凌鸣玉院里一间空置的屋子,二者住处靠的极近,不过数十步的脚程。

  生活环境更是大大改善。

  医官们为谢妄诊治完,向凌鸣玉禀告道:“谢公子伤势较少主严重许多,即便仔细调养,少说半年,多则数年,恐才能恢复如初。”

  医官揣摩了番凌鸣玉的态度,顿了顿又道:“但若辅以滋补灵丹,或许数月便能康复。”

  凌鸣玉虚虚搂着身前披风:“一切都按照最好的来!”

  医官领悟,收拾医箱正准备出门,经过凌鸣玉时,却再度被唤住:

  “那些其他的伤者,眼下情况都如何了?”

  凌鸣玉可还记得,满洞穴中受伤的可不止林奚吟和谢妄两个人。

  猝不及防被问及其他伤者,医官难免诧异,特别是这些关切的话,竟还是由林家最骄横跋扈的少主问出来。

  医官用担忧的目光望向凌鸣玉的脑子:“回少主,我等都已按照家主的吩咐,将他们带回并精心照料。”

  闻言凌鸣玉直点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就劳烦你们多费心了。”

  “不敢不敢。”

  送走医官,凌鸣玉心中愧疚稍减。

  毕竟是因为“自己”要出游,才会害大家被魔修劫走。

  他既占了林奚吟的身份,便要为林奚吟善这个后。

  站在拔步床前,凌鸣玉望着谢妄的面容出神。

  谢妄自幼便长的极为出色,如今长至少年,身形虽然抽条得过于消瘦了些,但五官俊逸,轮廓分明。

  若幼年版的谢妄,是面容可爱但眉眼中参杂着疏远的冷意。

  那少年时期谢妄,则如一头潜伏的亚成狼,或一把即将出鞘的寒刀,冷冽之中略带数分阴郁。

  若是天镜在手,凌鸣玉真想把现在的谢妄拍下来。

  松眠见状上前询问道:“少主今日滴水未进,现在可要用膳?”

  凌鸣玉下意识摇头:“我没胃口。”

  片刻后,又道:“罢了,先送两碗清粥来。”

  他自己那碗只吃了一半,倒是为谢妄准备的都喂完了。

  然后坐在床前,支着头,望着谢妄发呆。

  凌鸣玉知道,谢妄其实对林奚吟并未有任何感情,也绝无攀附之意。

  他之所以寻上林家,是因为他母亲当年为他定下这桩婚约时,曾和林家主母交换过订婚信物——一枚玉壁。

  这枚玉壁是谢母自小佩戴的贴身之物。

  谢家彻底覆灭后,玉壁也成为谢母最后的遗物,而这才是谢妄奔赴林家的原因。

  可这枚玉壁,早在谢家覆灭后,便被林家弃置,下落不明。

  也就是说,林奚吟根本就拿不出谢妄要的玉壁。

  可他却坏心眼的刻意隐瞒,借此留下谢妄,对其多番折辱,并以此为乐。

  临去睡前,凌鸣玉起身,站在谢妄床前,双手胸前合十,虔诚而又担忧的祈祷道:“天道保佑,快点好起来吧。”

  然后为谢妄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

  凌鸣玉不知道的是,他转身瞬间,谢妄缓缓睁开深幽的双眼,用一种全新探究的目光,审视他离去的背影。

  又抬起手,古井无波的端量着手臂上被严谨包扎的伤口,确定了自己心中的判断:

  ——林奚吟死了。

  那今日,在他面前矫情饰行的人,又究竟会是谁呢?

  *

  接连数日,凌鸣玉一得空便往谢妄住处跑。

  围着昏倒的谢妄左戳右戳,给谢妄端药喂水,看着谢妄发呆傻笑。

  守着谢妄就好像守着心爱珠宝的恶龙,和从前的林奚吟相比,简直犹如脱胎换骨般换了个人。

  又加上凌鸣玉先前为谢妄出头,处罚了欺负谢妄的仆役。

  大家都便传,说少主回心转意,不再和谢妄势不两立,要吃谢妄这颗回头草啦!

  谁知这谣言还没传两天,凌鸣玉又摇身一变,自谢妄苏醒后,他又不肯再踏步谢妄住处了。

  至于凌鸣玉究竟怎么想的……

  在跟着凌鸣玉晨间第五次路过谢妄住处时,松眠终于忍不住,劝慰道:

  “少主,你若是当真放不下谢公子,不如就进去看看吧。既然担心谢公子,为何又不愿让谢公子知道你的心意呢?”

  凌鸣玉焦虑得原地转:“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没做好准备。”

  他现在用的可是林奚吟的身份,从前林奚吟对谢妄那么差,谢妄肯定不想见到他。

  松眠似乎明白凌鸣玉的顾虑:“若少主不想被谢公子看见,不如等谢公子睡着后,再进去看看谢公子?”

  松眠这个提议真是提在了凌鸣玉的心头上。

  于是午睡时分,凌鸣玉特意换下华丽繁琐的服饰,打扮成灰扑扑的仆役模样,这才提着一大堆准备的包裹,蹑手蹑脚推开了谢妄的房门。

  谢妄自从病中便再没下过床,终日躺在床间,不必想都知定十分枯燥。

  凌鸣玉便搜寻了些杂记书籍、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小玩意,给病中的谢妄解解闷。

  趁着谢妄午睡,凌鸣玉踮脚,小心翼翼行至房中,将怀中堆积成小山似的包裹放下,转身就往外走。

  谁知才走两步,凌鸣玉又恋恋不舍的停了下来。

  要不去看一眼吧?这次错过了,下次再看,可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凌鸣玉很快做出决定,他蹑手蹑脚的转身,怕惊醒谢妄又不敢靠的太近,隔着轻纱帷幔朝拔步床上的面容遥遥望了一眼。

  气色好像好多了。凌鸣玉放了心,这次是真准备走了。

  谁知拔步床里忽然传来一道微弱声音:“谁?”

  凌鸣玉顿时跟逃课被点名抓包的学生般,吓得马上站直了身体。

  谢妄醒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凌鸣玉一下子慌了神,刻意压低声音道:“小、小的是奉命过来送个东西,这就走了!”

  说罢迅速转身。

  谁知谢妄的声音竟再度响起。

  “站住。”

  凌鸣玉顿时头皮一硬,便听谢妄虚虚道:

  “烦请过来帮我端个药,我拿不到。”

  凌鸣玉心霎时柔软下来。

  他只是想要我给他端个药,他有什么错?

  端吧,一个药而已?

  凌鸣玉回身,也不敢看,像个犯了错被抓包的小学生,只低着头闷声问:

  “谢公子,请问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