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关系恢复了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柏沂没有再提及陆临散的异常，而陆临散也像是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陆临散定的闹钟响起来，柏沂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走出去，脚上拖着一条锁链，和地面摩擦发出声音，他装作没听见，就当没这么个东西，走到饭厅。
今天的晚饭也一如既往都是柏沂爱吃的，陆临散单手撑着脸，微微侧头面带微笑地看着柏沂吃饭。
“说起来，你想好要去哪里旅行了吗？”
“什么？”
“出去旅行，顺便取材。之前约好了吧？”
柏沂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了，而且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近段时间不能出门的准备，没想到陆临散主动提出了。
……或许是因为最近很平静，所以陆临散安心了一些？
虽然陆临散铐住了柏沂的一只脚，但他没有过多限制柏沂的行动，柏沂猜要是自己说想出门陆临散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会陪着他而已。虽说家里的门总是反锁，不过与其说陆临散想把他关起来，不如说是陆临散想限制他的活动范围，避免他超出陆临散的掌控？就像是陆临散说的那样，“不要逃出我的视线范围”。
“……我想去泡温泉。”
“好。想去多久？想去哪？”
“都可以。”
“那就我来安排吧。”陆临散缓缓摩挲着柏沂的手指，“全部都交给我。”
“……”
这些天柏沂都没有拒绝过陆临散，按理说陆临散应该慢慢反而展现出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才对，可陆临散的言行都逐渐恢复了正常，就好像刚刚和柏沂交往时一样，就连晚上的性爱都完全停掉了。
因为陆临散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柏沂自然也就没法根据陆临散的行为来反推他想要什么了。硬要说有哪里不同，那就是陆临散对他更好了。
吃过饭后，陆临散摸了摸柏沂的头发说该洗了，于是两个人一起进浴室。陆临散总喜欢帮柏沂洗头，柏沂原本是这么以为的，但现在陆临散延续了之前吵架时连澡都帮他洗了的行为，他才多少意识到陆临散的这种疼爱的异常。
陆临散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拨动着柏沂的发丝，每一缕每一根都要吹干净。柏沂半眯着眼睛悄悄看陆临散的表情，陆临散明明在刚才帮柏沂洗澡的时候就有反应了，现在也还硬着，却没有一点要做什么的意思，只是用似乎很满足的神情看着柏沂，让柏沂想到了曾经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植物店店长哼着小曲给自己的植物浇水修剪枝叶时的表情。
……或许，陆临散其实真的没那么喜欢做爱？
因为陆临散发作以来一直拼命做，柏沂也理所应当地认为陆临散之前有意隐瞒自己的性需求，才会在妄想中尽情地顺应自己内心中真正的渴望。可仔细想来，其实那些天做爱的时候陆临散看起来并不享受，这也是柏沂当时总觉得自己被当做一个发泄用的物品看待的原因。
“好了。”陆临散关掉吹风机，指尖插入到柏沂的发丝中拨弄梳理着，片刻后俯首埋入，嗅着柏沂的气息，“这款洗发水的味道还是有点喧宾夺主了……下次可以让我来挑吗？”
现在用的洗发水是之前还没闹分手时柏沂挑的，因为Alpha嗅觉灵敏特意买了没什么味道的，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柏沂实在不清楚陆临散还闻到了什么味，只能点点头。
从浴室里出来以后，两个人躺在床上，陆临散捧起柏沂的脚，把锁链解开——虽然两个人都假装没看见那条异常的锁链，但其实两个人都很清楚它的存在。
解开后陆临散立刻把柏沂抱在自己的怀里，虽然不会让柏沂疼，但也确实把柏沂禁锢得动弹不得。
“晚安，做个好梦。”
陆临散的手突然收紧了，但很快他放缓力气，放轻声音：“……嗯。”
这天晚上，柏沂又做了那个梦。
又是那个帖子，那篇文章。因为很多信息能对得上，柏沂一度还忍不住相信了，而且因为陆临散偶尔会把柏沂和前男友重合，柏沂还以为两个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可从柏霖那边来看大概不是这样，大概只是他的行为让陆临散联想到前男友了吧。
柏沂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和陆临散前男友过多比较，陆临散现在的确是喜欢自己的，在陆临散崩溃地抓着他的手哭泣的时候柏沂已经相信了这一点。如果只是行为有所重合，那在陆临散有意隐瞒的前提下，要找到那个神秘的前男友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是从陆临散这边着手比较好。
在梦即将结束时，梦里的柏沂退出了那个文档，看向帖子。“烂尾”两个字一划而过，还没等柏沂仔细看，梦就结束了。
……应该是指那篇文章没写好？
柏沂没有过多在意。第二天，他起床，脚上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扣上锁拷，他起身洗漱完毕，客厅里已经放好了行李箱，也不知道陆临散是什么时候收拾好的。
柏沂没多问，只是安静地跟着陆临散。陆临散捏着柏沂的手，柏沂突然想到其实刚刚交往甚至没交往的时候陆临散就很“黏”他了，虽然初中的时候陆临散就挺喜欢和他一起，但也没像重逢后那样总是跟在他身边，交往后动不动就要牵手。
越是观察，“异常”的陆临散的形象就逐渐和“正常”的陆临散重合在一起——陆临散并非突然发作，他的很多行为其实早就有预兆了，只是之前的自己没有发现而已。毕竟只有半年，而且陆临散总是有些若即若离的……任谁也想不到陆临散那些看似三好男友的行为其实潜藏着这种异常吧。
来到了温泉度假村，柏沂其实根本没有心思取材，只得随便看看。突然他闻到了有些熟悉的气味，忍不住多闻了闻，有点像是陆临散的信息素，但又不太一样……对了，这里的温泉是硫磺温泉，所以带了点硫化物的味道，陆临散的信息素里也有一些。
“和你的味道有点像。”
“是吗？”陆临散闻了闻，笑着摇摇头，“只有气味有几分相似而已。”
Alpha能够闻到Beta闻不到的信息，柏沂突然有些好奇了，在陆临散心中，他自己的信息素到底是什么味道？是好闻还是难闻呢？
陆临散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那天谈及性别的时候陆临散很生气，柏沂说实话很意外，因为陆临散从来没谈过性别问题，无论是第一性别还是第二性别都没有。柏沂一直以为陆临散并不在意，只有自己在意……
“怎么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意识到自己看着陆临散太久了，柏沂摇了摇头：“没什么……”
“是吗。”
……不对，现在最好别隐瞒什么。
“其实我只是在想你觉得自己的信息素味道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非要说些什么的话，那应该算是中意吧。”
“你喜欢那个味道吗？”
“我中意的是味道以外的东西。绝大多数AlphaOmega的信息素都以植物香为主，而且很少涩苦的。我的信息素……你闻过吧？”
涩苦柏沂没感觉到，不过香味柏沂倒是闻到了，的确以燃烧过后的混杂物质味道为主。
“因为很特别，很有辨识度，所以我很喜欢。”
“你还会有这种想法……？”陆临散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在意特别不特别的人。
“当然。如果站在一堆AlphaOmega之间，我的信息素就这么融进去，像水流入海……我多少还是会有点不高兴的。算是Alpha竞争的本能作祟吧。”
“……”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对于Alpha的本能……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陆临散笑了起来。
柏沂摸不准陆临散的意思，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些，陆临散却只是轻叹一声：“Alpha的本能吗……”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不说也可以……”
“我的确不太想说。”陆临散伸手抚摸着柏沂的脸颊，“不过……这种隐瞒并没有什么意义，其实你都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
“就当作是这样吧。”陆临散笑了笑。
……又是妄想吗？
“我并不喜欢本能这种东西，尤其是Alpha的本能，因为无论如何也只能压抑，无法消解。”陆临散喃喃自语着，“但人的所有行动都离不开本能的驱使，不可能只接受积极的那一面而拒斥消极的那一面。这种不得不接受去适配的无力感和被动感让我相当不适。”
陆临散的说话风格突然变得有些晦涩起来了，总而言之，陆临散不喜欢Alpha比一般人动物性更强的那个部分……？
“在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也是动物，原来每天理所应当的衣食住行意味本能，没有这些就会丧失活下去的权利时……我感觉很糟糕。”陆临散看着自己的掌心，攥紧，“原来我在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是不自由的。”
柏沂呆呆地看着陆临散，他竟是这么想的……
……不过，说到底，他们两个人其实根本就没谈过彼此的三观，所以柏沂才会觉得这么陌生。
“如果只是单纯的进食睡眠还自罢了。但我的本能，或者说人类的本能中还有比这要求更高的一部分——人需要爱与尊重，需要活在社会中。在我意识到自己用着语言去思考，意识到对父母不亲近自己感觉到不平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在自己没有选择权力的时候被规训好了，那些并不是理所应当的东西植入到了我的脑袋里，而我无法剔除，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凭什么呢，我偶尔会这么想。但就凭我吃的饭穿的衣服睡的床都是在这种规则下产生的，我就只能接受这些。譬如说陆家，我厌恶陆家，但如果想要满足我的欲望，我又不得不依附于陆家，我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条件优异，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单方面自愿成为在我之上的共同体的奴仆。这个共同体完全是抽象的，是提炼出来的，所以我甚至没法具体指向谁。”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陆临散……”
陆临散是一个天才，他大概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了吧？初中二次分化的时候，陆临散平静地笑着说自己可能信息素衰退了，那时陆临散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不是……很害怕呢？
柏沂一直以为当时只有自己被吓到了而已。
“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
陆临散弯腰，捧起柏沂的脸，直直地看到柏沂的眼睛中，似乎在看着什么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东西。他凝视许久，直到柏沂眨眼睛的频率不自在地加速，他才笑了起来。
“因为你，我青春期的苦恼消弭了。”
“是你刚刚说的那些吗？”
“差不多吧，总之都是些听着唬人实则可笑的想法。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中二病’？”陆临散笑着轻轻捏了捏柏沂的脸，松开了手，“因为遇到了你，一高兴，就开始想这样也不错，最后就不那么愤世嫉俗了。”
柏沂实在是想象不出陆临散愤世嫉俗的样子，也不明白陆临散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他真的对陆临散有这么大的影响吗？那陆临散的那个前男友呢？陆临散的妄想呢？
既然陆临散会妄想，那分明就代表他对现状极端不满才对啊……
不过，还是很有收获，问出了不少东西。
柏沂借着和编辑商讨的借口，和心理医生交流了自己最近的发现。当然，今天陆临散说的这些话似乎很隐私，他暂时不打算说。
「听起来像是在避讳。您的伴侣是否明确表达过不希望您说什么？」
柏沂想了一会，敲下一行字。
「他不希望我和他讨论性别问题，不希望我说讨厌他，还有提到离开。」
「提到离开？」
「嗯，他要我别说‘离开’和‘走’这两个字，他真的很不想分手……」
对面沉默了一段时间，发来了消息。
「我有一个不太礼貌的猜想 」
「请直说吧。」
「这个离开，或许不是字面意思的离开。」
不是字面意思的离开？那还能是什么，总不可能是死了的那种离开吧？
……
……等等。
好、好像……不是没可能啊？！！
医生让柏沂换个思路重新想想，不要去考虑分手而是死亡。柏沂合上电脑，心乱如麻。
——是在提醒我吗？我用得着你提醒吗！
——再给我一点时间做准备……求你……
——安安静静地走好吗，走得漂亮一点好吗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解决……没有的。
冷汗开始从柏沂额间留下来。
如果陆临散口中的离开其实是指死亡的话，确实很多事情说得通了。为什么陆临散坚持要把他放在自己身边还是分手讨厌也不要紧，为什么陆临散的前男友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陆临散那么急切地表白和他交往，为什么陆临散对于医院那么敏感……
如果对于陆临散而言，妄想被戳破不仅仅只是意味着妄想中的人消失，而是再次经历伴侣的死亡的话……
柏沂头晕目眩，他努力回想陆临散的话语。他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陆临散做到一半说着什么如果他是Omega就好之类的话，可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气势陡变，说话的口气就好像那次崩溃地哭泣时一样。
当时陆临散说是什么？好像是往生殖腔里面灌他的东西，然后……然后……
——这样我们就能留下即使s……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样想的，我没有那样想你……
——宝贝，和我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好……
Omega被标记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即使死亡也无法抹掉……陆临散是想这么说吗？
是了，是了……柏沂终于明白了。
陆临散所谓的种子，那个会打破他的妄想的关键信息，就是死亡。
陆临散的前男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