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赵淮山, 墨行舟回到客房,见荆澈正望着他,双手虚虚地交叠在榆木桌, 正襟危坐,一副很有话说的样子。
他关了门,找了烛台上的半截红烛点上,套上灯罩, 房间顿时铺上一团温柔暖色。
荆澈的夜视能力很好, 在夜里也能看得很清,他的目光落在墨行舟的手上, 追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直到墨行舟转身走向他,他:
“怎么不点灯?”
“说两句话就走。”
墨行舟不置可否地笑了, 心说这看上去可不是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事。
他心中已有计较,预计接下来需得多费些口舌, 顿感口渴。
倒了杯水,墨行舟在荆澈对面坐下。
阿澈果然也不废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是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开门见山道:“你对萧郁有什么企图。”
“咳......”
墨行舟庆幸水还没送到嘴里,在荆澈不明所以的视线中笑了半晌,笑得眼珠蒙上一层湿润的雾, 晶晶亮亮的,才反问, “你觉得呢?我对他能有什么企图?图财还是图色?”
这话以说出口, 他就不由得顺着这个方向想了想,萧郁, 是挺低调而富有的,且他自身也是年少成名的翩翩仙君一个,图这两样好像怎么都不吃亏。
若有所思的神情被荆澈尽收眼中,暖色的烛灯下,那张五官过分秾丽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荆澈看着他,感觉眼皮微灼,偏开了一点视线,说:“不要打岔,你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关注他。”
墨行舟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因为我关注他,所以你不开心了么?我以后不看他就是了。”
又是在故意说这些混淆视听的混账话,荆澈被他散漫的态度惹得心头微恼,语气略重道:“不是。”
“那是什么?”
“在冰镜外那次,和在破阵时,你都故意支使我去帮萧郁,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尤其是在冰镜外那次,他回头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墨行舟是故意激他离开的,他算到了自己离开之后一定会去帮萧郁。
墨行舟这个人,要人生气还是开心,仿佛都有着某种目的。
墨行舟心中轻叹一声,心想果然是要问这个,他拿出想好的说辞,“很简单,因为我们当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需要你去探一探萧郁真正的实力。”
“不对,如果单说破阵,萧郁一人足矣,而你要探查他的实力,明明也有更稳妥的办法,你知道我也曾师承映山剑宗,与他接触得越多才越引他注意。你一直将我和他放在一起是作比较,为什么?”
墨行舟淡然一笑,知道今天他今天不好糊弄过去了,“理由嘛,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说了这么多,你真的只是想知道我做这些事的理由,还是想知道些别的?”
荆澈在墨行舟耐人寻味的笑容中看出一些有备无患的味道来,他其实很担心墨行舟会再像前两次那样,一句“本尊做事不需要理由”就把他打发了,墨行舟倒看得明白,他最想弄清楚的的确不是这个。
“一个问题。”
“问。”
荆澈抿了抿唇,交叠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抬眸直视他。
“你究竟是不是墨行舟。”
压藏在心底多日的疑问终于问出口,荆澈不想错过墨行舟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故而一眨不眨地盯着墨行舟的脸。
墨行舟的反应堪称云淡风轻,他笑得很随意,仿佛在看一个跟一个幼稚的孩子讲玩笑话一样,说:
“哦?除了我,世上还有谁能是墨行舟?”
荆澈愣了下,他在心中反复品味这句话。
谁能取代魔尊?没有人。
所以即便他原来不是,现在也是了。
墨行舟不再像在冰镜外那次一样,对这个问题避之不及,可他还是曲解了他的意思,谁当这个魔尊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知道这个人还是不是原来的魔头。
或许他该换个问法。
“所以,你真的把他夺舍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几近停滞。
可如果真的是夺舍,为什么墨行舟的魂源那么稳定?世上真有如此精妙的夺舍法吗?
墨行舟很少在荆澈脸上看见过多余的表情,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确实闪现太过丰富的情绪,惊诧,遗憾,开心,难过,甚至像是饱含着几分期待。
他哪里知道这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荆澈已经在心中预演了无数种可能听到的回答。
可还是最想听到肯定的回答。
想听他说自己不是那个人。
如果是在平时,他一定会被这个想法吓一跳,因为他此前总为此感到苦恼,魔头就此消失了,他的仇向谁寻?可是现在他不够清醒。
这个愿景像春野里疯涨的狗尾草一样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让他忘记了所有的伪装克制,将最真实的情绪都赤裸裸地展示在目光的每一寸里。
墨行舟只觉得眼下这种情况,自己没必要再否认了,看样子,荆澈应该是早就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而他接下来准备做的事,也必须让荆澈对他建立起一些信任才可行。
“夺舍,差不多吧。”
差不多......
这句轻飘飘的话落在荆澈耳朵里可谓掷地有声,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墨行舟已经是喊他的第六遍。
看他目光虚散,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墨行舟胆战心惊,心想难道永远失去了自己仇人的机会,对于阿澈而言是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和心灵创伤?
仔细回想一下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以及后来的相处过程中大大小小的冲突......可能性还真不小。
重要人物精神出现问题,这种情况他也从未遇见过,会导致整个世界崩塌吗?
墨行舟凑近了他一点,喊他第六遍的时候,上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阿澈?醒醒,阿......”
声音戛然而止,墨行舟愣住了。
荆澈握住了他的手腕,目光缓缓聚焦,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那个魔头了。
他不会无缘无故打他、侮辱他,不会把他囚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抽取他的灵力......
却会在危险中找到他,带他走。
此生最充沛的感情充盈在胸腔里,即将破土而出一般的汹涌,却苦于找不到发泄口,鼻子很酸,眼睛也很热,让他很想去外面原野上奔跑一个晚上。
荆澈游魂一样地站起来,墨行舟又把他拽回来,按着他的头埋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因为觉得他似乎是想要哭。
被强制按住的人身体僵了一下便没再动了,果然不出墨行舟所料的,肩膀上很快传来凉意。
墨行舟轻轻揽着他的肩膀,心脏处忽然也传来某种密密麻麻的针尖一般的酸痛。
纵然有时候也会动容,但因为知道自己终将离开,他很少在任务世界中留下多余的情感,但他承认自己此刻是有些心疼的。
长夜逐渐变得寂静无声,烛台上的半根红烛已经快要燃尽,颤颤巍巍地映着相拥的两人。
阿澈哭起来也是悄无声息的,只有眼泪不停的落下来,肩膀上湿了一大片。
眼泪落尽了,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小声啜泣起来,这啜泣是哭过之后常有的,一时也停不下来,也许是神智恢复了一些清明,他啜泣时带起身体抖动的幅度很克制,很小心翼翼,墨行舟安慰地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肩背,感受到阿澈的肩背又有点不自然的僵硬。
荆澈抵在他肩膀上的头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远离。
墨行舟扬了扬嘴角,心中深感别别扭扭的阿澈实在可爱。
待会阿澈肯定不会让他瞧见他哭过之后的脸,好奇心作祟,墨行舟微微偏头,看见他修长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脸颊微红,湿润的眼睫上还挂着几滴未干晶莹泪珠。
这与平时的浑身长刺的阿澈可太不一样了,墨行舟不由得看愣了一会儿。
啜泣声停了下来,荆澈却迟迟没有从墨行舟的肩膀上抬起脑袋,气氛忽然就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之中。
他对于自己伏在墨行舟肩头哭了一场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且耻辱得想死。
荆澈到此刻,想要找一个可以面对墨行舟的合适借口也找不出来。
墨行舟是看破不说破,他有心多抱他一会儿,因为阿澈身上实在很暖和。
他最近总感觉到冷,很疑心是不是某种魔族功法修炼歪了。
那点颤颤巍巍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点蜡芯,房间忽然暗了下来,荆澈如蒙大赦,墨行舟感觉怀抱里那具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颇为遗憾地暗自叹了口气。
墨行舟松了手,荆澈站起身就谨慎地侧对着他,话音中还有些瓮声瓮气的鼻音,低低道:“多谢。”
墨行舟眉眼弯弯地瞧着他笑,“谢什么?”
荆澈语塞,“.......走了。”
墨行舟心情大好,笑眯眯地目送他开了门,赶巧店小二送了后厨刚做的几味小菜清粥上来。
墨行舟看看满盘色泽诱人的菜,又歪头看阿澈,提议:“不如,吃了饭再走?”
阿澈:“……”
墨行舟又提议:“摸黑吃饭也是没问题的。”
阿澈一脚踏出了门外。
墨行舟对着满桌饭菜苦笑,他是真的觉得浪费,机灵的店小二看出来他的苦恼,献策道:
“客官,先前和您说话的客人还没睡呢,您要是不介意,我替您跑个腿邀他过来……”
话还没说完,门吱呀一声,阿澈回来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