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砰的一声推开。
在她呜咽的同时, 魏攸匆匆领了个郎中进门。
这郎中是个两鬓斑白的老汉,提着药箱急忙过来。先瞧窦平宴,脸色一变,又摸他的脉搏。
摸完脉搏。
老郎中皱眉:“唇发黑, 服毒过甚, 脉象微弱,恐是一命难救。多数服用葫蔓藤毒之人, 即便救活了, 也可能醒不过来。”
“醒不来......”
窦姀低喃,急问:“醒不来是何意?”
老郎中一默, 捻了捻胡子。抬眼看她:“你可听说过有一种人, 叫活死人?”
活死人,窦姀曾经在乡下见过。
有个佃户就是摸黑下山时不慎跌落山崖。那山崖不高, 没死成, 被人找到捡回家后高热一场, 却成了“活死人”。
这种人既非活人,也非死人,只能日日躺着, 麻木不仁。说他有气, 却不能说话。说他死了,却又有神识。
她惊恐万分,不想弟弟也变成这样。
窦姀急急抓住老郎中的手,登时跪地:“我求您救他, 救救他,多少钱财都可以......”
老郎中见她哭成这样, 心中不免一叹,真真是郎情妾意, 一对苦命鸳鸯儿。
他想起自己早亡的老伴儿,悲从中来,恨天无情。
先让她起身,说道:“救得太晚,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三分有望七分险。我这儿倒有一味药,叫保命丸,家中祖传,可先让他试着瞧罢。成事在天,一切都看他自个儿的命如何......”
老郎中说完,不断翻找药箱。最后翻出小瓷瓶,倒出一枚褐色丸子,眼珠大小,捏开窦平宴的嘴服下。
她太怕了,不知不觉中头脑发昏。
就快晕倒时,手臂忽然被人一扶。
耳边传来魏攸担忧的声音:“你可还好?哪里不舒服也让郎中来瞧瞧......”
“我没事,只是哭累了。”
她摆摆手。
魏攸寻思了下,说道:“屋子里太闷,到处都是血腥味,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如何?你弟弟再让老郎中照看,或许还有挽救之法。”
窦姀说好。
一出屋门,夜风袭来,她的胸腔顿时顺透不少。
果然是血气所致。
老郎中是魏攸找来的,比姨娘还要早找来。
可见那时候她一离开,魏攸就出门找了。
窦姀轻声向他致谢。
“若再晚些时候,命就更难救了,我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会是什么样。”
魏攸陪她坐在屋外的石阶上。
无边无际的深夜,一轮明月当头。
天上没有星辰,双眼望去,浩瀚如江海。其实可见之处,不过天地下一方飞檐,四角萧萧林木。
魏攸听着风动,转头看她:
“其实我早就知晓你姨娘要杀他,并且在他碗中下了葫蔓藤的毒,这些都是你姨娘事先跟我说的。”
“因为她觉得我会帮她,她要我在晚膳后先拖住你,哄你绣东西,好方便她去捅窦平宴几刀,让人死全。我明白这件事瞒不住你,即便现在不说,事后你也定能猜到。”
“你会怨我吗?怨我事先不告诉你,害得你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倏而长长一叹,看向前方庭院:“我的确也想他死,盼着他死,所以我帮了姨娘。”
窦姀静默少许,却道:“不怨你。”
在魏攸的惊诧下,她慢慢说:“那时你问我,倘若没有弟弟,我会怎么样。可见你当时便悔了,后悔做下这事。”
窦姀再一看他,“那时你若不说这句,我的疑心便不会起得这样早,也不会如此确切你们在做局杀他。”
魏攸一怔,没想到她竟看透了自己,也说中自己的心事。
他当时犹豫,既想窦平宴消失在这世上,却又怕事情败露,她知晓后接受不了。
他平生没犯杀业,也从未谋害过一人的性命......但为了和她在一起,却在这一回走上歪路。
他没像马绫玉那样拿刀杀人,然而生出自鄙之心,其实还远不如马绫玉呢。
马绫玉她恨,她敢杀又敢担,敢跟女儿认罪。而他的恨不比马绫玉少,却不敢杀。
既便想窦平宴死,却也只能藏在马绫玉的背后,纵容一切,借刀杀人。
可他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他自认一生秉承这个信念,但却在这事上跌了坑。
窦平宴从未谋害过他的性命,而他心中却生了歹念,想那人就死在马绫玉的刀下,最好这一辈子也不被人知晓。
魏攸沉默着不说话,也不敢看她,沉沉垂下眸光。
长寂的夜,没光亮的前路,两人曾经执手走过很久。
久到虽未大婚,可她早将他当做命定之人。
她原想着,他们会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窦姀见他不作声,半弓的背。
她太了解他,清楚他心中所想,再度轻声说:“你不要自嫌自弃,我不会怨你,也不会怨姨娘。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好评判对错,一个人的好坏?你恶念因我而起,却终于自身坚守的善。我没理去怪任何一人...”
窦姀这厢说完,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怨过的,只有窦平宴一人。
当初春莺的背叛,大哥的侮辱,窦云湘的满心算计,窦云筝那样嚣张,她都从未真真正正,厌恶过、恨过一人。她会反击相抗,但她没那么大的恨意。然而对自己的弟弟,却是什么狠话都说过。
窦姀想起命在旦夕、垂死之际的窦平宴,忽而难受。
两人并肩而坐。
魏攸听她的宽慰,心里舒畅很多。
他们就像心连心,极相知的两个人。
她不用多说,他也懂她的意思,他不在乎世人看她的污点。反过来,她亦是如此。
风吹叶落,也吹起魏攸心湖的涟漪。
柴门前的光倏而一灭,老郎中急急从屋里跑出来,说道:“灯油烧尽了,屋里还黑着,老朽看病也不好看。家中可还有火烛?再拿几支来续上一续。”
窦姀听话,忙起身去寻。
寻来递给老郎中,他再揣着匆匆进屋。
虽然郎中嘴上没说,但没有人不清楚,窦平宴快要死了。
回天乏力。
魏攸仰望夜空深深叹息。
按理说她不怪他,而窦平宴又是将死之人。明明他心愿达成,心头高悬的石块该是一落。
可他仍惴惴。
怎么也落不下。
两人此时已经站到了门前。
“倘若...”
魏攸再度望向她,“我并非在咒他,倘若他救不回来,你会怎么样?会跟着他一起走吗?”
窦姀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并非诗文传诵的那种殉情之人,不会寻死觅活。我惜命,知道性命可贵,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魏攸目光紧张,再问:“那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此话一出,窦姀倏而看他。
脸上有了心绪,两根眉深深拧着。
她不知道。
从前一眼能望见两人的前路,是夕阳下携手并行,走过长长的古桥。
而如今,她看不见前路。
她努力看到的,只剩一片混沌,还有黑暗中不断的回声:“阿姐...你要好好活着......嫁你想嫁的......”
这回声一次又一次抨击她,扣响她的心门。
因为回声,窦姀回答不出魏攸的话。
两人静默对视着,风忽起,吹开了衣袍。
她捋着发丝,须臾低下头。
冥想。
“谢谢你...”
窦姀再度抬头看他时,忽然哽咽,往后退了一步。
就像回到两人第一次在窦家,光明正大见面的那日。
是两年前,还不太熟。
远远隔着那么几步。
那时她还是窦姀,不受重视,被窦家认下的表姑娘;
而他也还是魏家长子,与她三姐议亲的人。
“谢谢你还愿告诉我。”
窦姀勉强扯起嘴角,“可弟弟若死,我却无法坦荡和你在一块。就像你当初问过我,若有抉择,是你还是他?我虽未曾告诉你,但早已心有抉择。”
窦姀骗不了自己,索性直白地说,本以为他听后会难受。
却不想他反倒松气,神色轻松。
魏攸轻轻颔首,只微笑说了句:“好。原本也该如此,我能懂的。”
天地飞霜白,枝摇叶落。
他四顾而轻声,“起风了云姀,我们进屋吧?去看看你弟弟。”
“但愿我们还能是知心之人。”
这话落下的同时,马绫玉领着郎中也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被支去夜市买糕点的张伍。
众人面面相觑后,脸色皆寂。
最后各怀心事,一同走进柴房。
窦姀率先推开门,正看见弟弟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而那老郎中的手,还握着驱毒的针灸,布满皱纹的脸凝起。
窦姀焦急,连忙扑到弟弟身边。
见他仍是黑紫的唇,脸色苍白,她心疼的哗哗落泪。手指颤巍巍抚摸他的脸,低低哭道:“你别死...你活下来,姐姐求你活下来,你说什么我都应你......”
不过须臾,窦平宴缓缓撑起眼皮。
唇启了又启,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甚力气。
窦姀心急,忙俯身,将耳贴近他的唇边。
耳畔气息流动,是他虚弱的声音:“答应我,跟我...跟我一起回家......我们回江陵,回到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