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浮燥, 他呼出的热气喷薄颈边,惹得窦姀一阵不适。
她本想推开他,推了一把没推动。牙咬紧,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 才终于把他推出去些。
只见窦平宴仍晕眩, 堪堪才站稳。
忽然扯住她的衣袖,两眼浮红:“阿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回家......”
天色昏暗, 只有门檐上挂了两盏大红灯笼。
窦姀渐渐看不清他的脸, 却能感觉袖子被他紧紧牵着,他仍在喃喃:“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没有你我真不知要怎么活下去......明明都说好了, 相伴一辈子,为何你要先抛下我......”他突然声哽, “还是我有什么错...你能不能告诉我......”
话说得含糊、断断续续, 但窦姀勉强听全了。
她轻轻甩开他的手, 本想说清道理,却想起他听不懂,讲了也是白讲。所幸直言告诉他:“你醉了, 赶紧回去吧。”
“回去...”窦平宴突然一懵, “回哪儿去?这就是我的家...”
他说完,骤然身一躬,急急扶住大门的石柱。一个劲儿地抚拍胸口,直喃喃好晕、想吐......
窦姀哪管他想不想吐, 立刻便把门关上。
她背靠柴门,稍稍松下一口气。
不禁思量起, 他何时才能离开扬州?
他来了扬州,窦家的人可知晓?
连魏攸如今在府衙任主事, 内务都极多。窦平宴入了翰林院,难道事不忙么?京中必定要召他回去的。
窦姀还在想他什么时候能走,忽然,听到大门外隐约的动静——
“哪来的醉汉?”
有人骂道。
接着便有个男人下流大笑:“你看他那混儿样,啧啧,这人捯饰得有模有样,铁定是哪家吃醉酒的公子哥儿,没准身上不少钱财呢!今晚月黑风高又没人瞧见,这回出门,可让咱兄弟赚大发了!”
隔着大门,窦姀闻声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到拳打脚踢的动静。
“他娘的!不给钱!”那人猛然一喝,狠狠踹了脚:“真他娘的贱,爷叫你给听见没?给爷识相点,不然哥俩拖你去喂黄狗!”
他出门没带人,倏而被俩无赖踹的倒地上。
本就吃了酒晕乎,胃里恶心,现在疼得倒吸冷气。
窦姀神魂仿佛被雷劈般,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喊阿姐,悲凉急促,一声又一声...
窦姀再也忍不了,可家中无人在,也不管自己势单力薄,挑了根木棍便欲奋起。
她又气又恼,还又怕,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再掂掂木棍,又觉这木棍不行,急眼翻找着张伍做的刺棍。
她砰的一声推开门,天很黑,却一眼看见不远处,有俩无赖正哈哈大笑,不停踹着地上的人。
窦姀双眸眦裂,抡着刺棍,正欲冲上前。
还没到头,那俩汉子不知是瞧见人来,还是怎么?突然面面相看,唰得一下跑没影儿,匆匆拐进一小巷子里。
窦姀怕他们再折回来,来不及多想,立马跑过去,用力拖起地上的弟弟。好在他还有点知觉,由她掺扶,半踉半跄进了家门。
大门一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窦姀累得气喘吁吁,把他往柴堆边一靠,自己也坐下,借着灯笼光才看清。
他的额角,嘴唇边都被踢得红肿渗血,衣袍上还有脚踹的灰印,再拉开衣袖,看见那结实的小臂上满是淤青......
偏弟弟现在还是个醉酒模样,傻愣傻愣的。
若不是方才自己赶他走,也不会这样。
她怎么能信一个吃醉酒的人儿......窦姀红着眼望他,两滴泪滑出眼眶要掉不掉,忽然被他爬起靠近,伸手擦掉。
窦平宴扯着淤肿的嘴角,勉力一笑:“阿姐别哭,我不疼的......”
窦姀忍不住,登时扑过去,抱住他身子抽噎起来。
她想起以前把弟弟丢在黑夜的山洞,任他绝望无求,更是眼泪涟涟,心中愧疚,一个劲儿说对不起。
而那双手始终在她背上,轻轻抚着。
哭了没一会儿,窦姀想起他身上的瘀血,立马起身,也吃力的把他拖起,掺着弟弟到屋里的软榻坐下。
窦姀找来药,本想叫他自己抹。
可递上来,他两眼迷眩地望着,又无措,纯然一副醉酒的人。窦姀无可奈何,只好从榻上站起,走到他跟前。微弯下腰,手指沾了膏药帮他擦上脸。
窗外蝉鸣不止,屋里却无人说话。
那俩无赖下手不轻,窦平宴脸上的伤很重,额角的两块红肿都已渗出血。当她的指尖抹了药轻轻擦过时,他疼得只嘶气。
擦着擦着,手忽然被他一握。
窦姀诧异看他,但见他眼皮半耷拉,迷离的眸光望来:“阿姐...我要是被人活活打死了,你心头会不会有一点疼惜......”
窦姀一默,却觉他这酣醉中目光太过炙热。
他眼尾有红晕,让她想起某个苍茫的暮色,霞光靡靡,只有一只鸿雁当空。
窦姀神怔之际,忽然腰身被人一揽,猝不及防横倒在他怀中。窦平宴紧紧捏开她的唇,低望着,喃喃道:“你心里有我,我亦是...”忽然俯头就亲下。
起先那柔湿的吻落在唇上,她抗拒着惊呼撇开头,使劲掐他手臂。可他却仿佛无觉疼痛般,又游离亲向她的脸颊...耳后...衣领的肌肤处...
他吃得醉,吻得也迷眩,身上哪哪都是醇浓的酒味儿,她挣扎到后头渐渐有些晕头转向了...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屋外是马绫玉的呼唤:“姀姐儿!姀姐儿!”
窦姀一急,与此同时,腰身上的束缚突然弱了。察觉到他的手臂松开,窦姀猛然推开他,连滚带爬从他怀中出来。
她跳下榻,眼眸却憋得通红。回头看,奔闻由南几声五群1巫二耳七舞尔8依正理只见他眼皮耷拉,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最后恨恨瞪了眼他,转身便去开门。
门一开,再度又阖上。
窦姀登时被姨娘一拉,拐进一个漆黑的屋檐小角里。
马绫玉方才刚回到家,亲耳听见女儿屋里的动静。
她颤着手摸摸窦姀的脸,狠狠咬牙,把一包药塞进女儿手里。
天很黑,窦姀看不清手上的纸包。只捏了捏,猜出是些药末。
正疑是什么,便听姨娘恨恨说道:“杀了他。”
马绫玉从不是个善茬。
当年老太太信教,姀姐儿遭算命瞎子构陷,她便私下找人杀了那瞎子,又新找了个算命道士的顶替上去,因此她女儿才没被瞎子带走,而只是送去乡下庄子住两年。
后来没几年,那新道士在她身上发现她与张伍的奸情,竟拿此要挟,一回回的索钱。
那道士贪心又下流,要钱的胃口逐渐增大,竟要至五百两!后来还贪图她的美色,又拿张伍的事威胁,要她伺候一夜......马绫玉哪忍得了,恨不能生吞活剥此人!为了永绝后患,一念之下,她直接杀了那道士。
现在她也想杀了窦平宴。
马绫玉盯住女儿,低声却微狠地说道:“若是有毒药,我恨不能给他下毒。可惜家中现儿没有,我翻箱倒柜,也就这包蒙汗药。今夜他正巧吃醉了酒,时机不易得,你一会儿下水里让他喝掉。只要他睡熟了,咱们便好动手杀他。”
窦姀惊骇,愣愣看着姨娘。
马绫玉心知自己这女儿胆小柔弱,若不是对他还有点姐弟情,哪能这么些时日还由着他揉捏。
她一个做亲娘的,心疼不已。
马绫玉目光恨极,摸了摸窦姀的脸:“不用你杀,我来捅刀子。反正娘身上早背了两条人命,也不怕多一条!姀姐儿,这是扬州,不是江陵,也没有他那做知州的爹!咱们只要做的隐蔽,命案没那么好查的......”
“你不厌他么?恨他么?只要他死了,没人再能强迫我女儿!你可以和魏郎成亲,安安生生在扬州过日子......”
窦姀心头一触,滋味难言。她不愿姨娘如此,也不愿窦平宴如此。
倏而垂眸,掰手指低声道:“可他是我弟弟...我再怎么都下不去手...”
马绫玉瞧她这模样,冷笑:“我便知你会这么说。你拿他当弟弟,他有拿你当姐姐么?他觊觎你,强迫你......”
说罢,她声忽颤,却坚定全然,牢牢抓住女儿的双手:
“姀姐儿,你只要日后好好和魏郎过日子,其余的都不需你来想,让娘来做...娘这辈子穷苦出身,命也贱,给不了我女儿最好的,唯有一命能给你,只盼你过得舒心安定......”
马绫玉说完,见窦姀不吱声。
便自个儿去庖房,端出早已煎好的醒酒汤,又拿过女儿手里的药包,全撒进去。
她拉着窦姀的手走到房门前,把那碗汤塞进她手里,轻声道:“进去罢,姨娘在这儿等你。”
窦姀愣愣的,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自己这趟跟做梦似得......
这场梦怪异又可怖,无数条荆棘甬道,可姨娘却告诉她,只要走出来,那便是初生的朝阳。
真的恨窦平宴吗?
当初那是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她视若性命般。后来那又成了她的枷锁,逃不出的噩梦。如今这噩梦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屋门推开,窦姀端药走进。
窦平宴仍在榻上,却正襟危坐,气宇端方,脸上红晕消散,已然清神模样。
见她进来的一瞬,泠泠眸光遂而望来。
这样子哪还是醉酒的人?
窦姀心头一紧,忽然震慑愣住,杵着不动。
可他却先一步站起,朝她走来。
又拉过她巍颤的手,走到榻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碗。窦平宴凝神看了看,竟是一笑:“让我猜猜,姨娘都给你什么了?醒酒汤?还是要人命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