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在家中居次子,出生以后便极为受宠。
但好景不长,前年幼弟张廷璐出生以后,他在家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几可与兄长张廷瓒并肩——他兄长自小便沉默寡言,不会说好听的话,整日不是读书就是玩木雕。
阿玛说过他好几次,他却是听也不听,最后被念叨得烦了,干脆在京城里买了所二进的宅子,整日里早出晚归,张府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仅供他睡觉的地方。
于是阿玛干脆也不理兄长了,将全部的心神都投注到了他的身上,每日下朝都会给他带好吃的点心或者玩具回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也习惯了自家阿玛额娘对他的宠溺态度,每回调皮犯了错,只消他抱着阿玛的大腿软言撒上几句娇,阿玛便总也舍不得教训他。
这样的生活结束于幼弟满月那一日。
阿玛下朝后带回来的点心玩具不属于他了,银钱上对他的管教也严了许多,甚至还给他布置了一间书房,请了夫子,每日将他与夫子往书房里一锁,不到日落时分便不放他出来。
有一日,他好不容易趁着下人和夫子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翻窗溜了出来,跑到阿玛额娘所住的正院,就瞧见正逢休沐的阿玛正抱着他那个已经满了周岁的幼弟,在与额娘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
三人之间的氛围和和睦睦,好似多一个人就会被打破似的。
阿玛会亲自给幼弟剥橘子吃,橘子汁液流到了他的衣袖上,他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甚至还会关心幼弟吃的橘子酸不酸,凉不凉?
等幼弟吃完了橘子,阿玛就会十分满意地给他倒上一杯蜜水,笑眯眯地看他小口小口饮下。
幼弟喝完蜜水,会抱着阿玛的脖子奶里奶气地撒娇,只不过是口齿含糊地喊了一句“阿玛”,阿玛就乐得跟天上下了金元宝似的,抱着幼弟就喊“乖乖”,还说幼弟是府里最乖最乖的孩子了……
在那一日之后,张廷玉就很不喜欢自己这个幼弟。
吃饭的时候会故意把他的汤碗打翻,想让阿玛觉得幼弟是个不乖的孩子。而幼弟明明看见了他的动作,却只是眨眨他那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软软地说道:“阿玛对不起,是我打翻的,不是哥哥的错。”
然后阿玛就会拍着桌子骂他顽劣。
他把幼弟的衣裳用剪刀剪出一个大洞,幼弟就会捧着衣裳泪眼汪汪跑去找额娘,说是因为他没有看管好衣裳,才会导致浪费了额娘的一片心意。
然后额娘就会十分头疼为难地看着他,叫他以后不许胡闹。
如是这番,闹了一阵子之后,他也觉得很没意思,便垂头丧脑地回了自己的书房,谁知刚一进去,就看见自己写完的功课被人撕了个稀碎,桌子上到处是墨水斑点。
还有书架上靠下放着的几本盒子被人用力掀开,里头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
他又急匆匆去翻看自己的抽屉,发现抽屉也被人撬了开来,存放在里面的书稿和几张银票都不见了。
他哭着喊着去找阿玛和额娘给他做主,就看见幼弟正拿着他盒子和抽屉里面的东西,表情无辜地坐在阿玛和额娘的面前,说是他玩耍的时候不小心,跑进了哥哥的书房,把哥哥的东西弄坏了,所以特来请罪。
他当时就气得要命,上前重重推了幼弟一把,幼弟踉跄了两步,动作微微一停顿后,膝盖软软地坐在了地上,表情一瞬间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然后阿玛和额娘就动了大怒,对他动用了家法,拿板子打了他十下屁。股,还把他赶去祠堂跪了一晚上。
……
所以,天底下的弟弟都是大坏蛋!
捏着拳头,小张廷玉如是想着。
一旁的伽兰保同他站在一处,对着大阿哥和太子殿下之间的相处模式观察了一会儿,心中游移不定,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靠近到张廷玉的耳边,小声道:“我觉得,可能不是这样的。”
他指了指不远处,正踮着脚给大阿哥喂点心吃的太子殿下,“张廷玉你看,也不只是大阿哥照顾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有照顾大阿哥的呀……”
他话音刚落,就眼见着太子殿下不知是不是用力衰竭,手腕忽然重重抖了一下,手指头上捏着的点心在大阿哥的面颊处轻轻划过,留下一条白色的屑屑痕迹,而后,点心重重落在了地上。
太子殿下飞快蹲下,把点心从地上捡了起来,又往大阿哥的嘴边喂去,嘴里还着急地说着什么。
张廷玉重重冷哼了一声,捏着拳头,别开脸去,没好气道:“你看,他就是故意的!”
伽兰保滞了滞,这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另一头,小太子还不知自己已经被人误会了。
正高高举着手臂,要把点心喂给哥哥,一边踮着脚脚,一边说:“哥哥放心,那拉额娘说过,不到三秒就是干净的,我刚刚很快,肯定还不到三秒,所以是能吃的。”
“不信的话我吃给你看。”
说着,小胖手换了个方向,就要往自己嘴巴里塞。
被小娃娃眼疾手快拦住,把点心从他手中拿了下来,丢到桌子上的一个空盘子里,没好气地从多兰嬷嬷手中接过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弟弟擦手手。
“那也不能吃了。”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小太子十分不服气。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小娃娃给他擦完手,曲起一根手指头,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李嬷嬷也在旁边帮腔道:“是啊,大阿哥说的是,太子殿下您就听大阿哥的吧。”
小太子捂着脑门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李嬷嬷,最终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好吧,那就算了,我改天再喂哥哥吃好吃的。”
小娃娃有些无语,“不用你喂呀,这些点心翊坤宫里多得是,带过来就是给你们吃的,你们不吃,额娘还不高兴呢。”
“真的吗?”小太子眨眨眼睛,有些好奇地问。
小娃娃用力一点头,“真的,额娘就是这么说的!”
说完,圆眼睛盛满笑意地看了面前的太子弟弟一眼,“所以以后你直接吃完就行,不用想着给我留最后一块。”
他的太子弟弟向来爱吃,特别是盘子里的第一块和最后一块点心,看得紧得很。
这也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人里人人都知晓的“秘密”了。
便是汗阿玛,也难能从他的点心盘子里拿到第一块和最后一块点心的。
刚刚弟弟吃完了盘子里的点心,却专门留了最后一块给他。
他简直惊喜到不敢相信,原来在太子弟弟的心中,他比最后一块点心还重要呀!
哎嘿哎嘿,不枉他这段时间对太子弟弟这么好!
小娃娃美滋滋地想着。
没一会儿,收拾完他和弟弟衣服上的点心碎屑后,他拉着弟弟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吧,我们玩那个去!”他指向不远处的新玩具。
小太子很是惊喜的欢呼了一声,两人手拉着手便跑远了。
李嬷嬷与多兰嬷嬷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纷纷跟上。
*
另一厢。
叶芳愉经过一阵紧锣密布的筹划,终于选定了四个富有管教经验的老嬷嬷。
一个是从皇太后寿康宫里出来的宋嬷嬷,一个是从前服侍过先皇后的依兰嬷嬷,一个是储秀宫负责调。教新人的郑嬷嬷,最后一个则是梁九功举荐的,来自乾清宫茶水间的管事嬷嬷,曲嬷嬷。
这四人中,宋嬷嬷的面孔最为严肃,有些不怒而威的感觉在,便是叶芳愉同她说话时,也不自觉放柔了腔调,等说完话后,还会下意识看她一眼,生怕从她眼中看出反对的意思。
依兰嬷嬷自从先皇后薨逝以后,便被调去了绣房里闲散度日,唯有遇见太子殿下的事情才会正经片刻。之所以会挑中她,是因为叶芳愉之前不小心撞见过她惩治宫人的场面——明明声音不疾不徐,表情温和镇定,可就是能将几个不甚服气的宫人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咬着牙认下了所有处罚。
郑嬷嬷自不必多说,负责调。教宫人,对宫规礼仪如数家珍,有她在,叶芳愉很放心。
最后一个曲嬷嬷,却是几位嬷嬷里头年纪最大的,曾经在太皇太后身边待过一段时间,服侍过先帝爷,也服侍过当今圣上,也算得上是历经三朝,经验优渥。
本是待在乾清宫茶水间里养老,听闻要给圣上的几位阿哥格格教导礼仪,当下便自请而来。
有她在,皇上和两位老祖宗都很放心。
于是人选便这么定了下来。
没多久,武英殿宫规礼仪课程首次开课。
这回,因为明发过圣旨的缘故,加之各宫妃嫔都深谙规矩的重要性,就连一向将长生看得如眼珠子似的马佳嫔也不敢多说什么,麻溜放了人。
于是紫禁城里的人类幼崽就这么暂时安份了一段时日。
时间慢慢步入十一月。
三藩平定后的收尾工作告了一段落,加上又快要过年的缘故,前朝后宫的氛围难得松泛。
皇上难得有了空闲,往后宫来的次数也逐日增多。
只一直没有好消息传出。
太皇太后担心得紧,干脆命徐太医给各宫妃嫔又请了一次平安脉,结果是各宫娘娘身子都无恙,只除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的咳疾愈发严重了。
天气入冬后不久,第一场雪落下当晚,坤宁宫因为皇后娘娘倏然晕倒,又忙做了一团,太医院的太医们经过一晚上的熬夜诊治,最终确诊,皇后娘娘这是患上了肺痨!
消息一出,阖宫震惊。
好在那段时间,皇后娘娘就借口天气不便,停了各宫妃嫔的请安,要不然,只怕后宫还有得乱的。
皇后娘娘病倒之后,宫权重新又回到了叶芳愉手里。
这回她接得很是干脆。
——知晓了钮祜禄皇后历史上的结局,再结合现如今皇上对佟贵妃与她的态度,叶芳愉终于确定,自己以后不需要再谨小慎微,也不用成日担心将来会有人压在自己的头上了。
说句不好听的,未来的皇贵妃之位会落入何人手中,尚且还不一定呢。
而且,就算是皇上顾念着小太子,不愿意将她立为皇贵妃,按着现在他对佟贵妃的印象,大概率也不会把她抬上去。
……即便是抬上去了,摄六宫事的皇贵妃,和不摄六宫事的皇贵妃,地位到底不一样。
也就是说,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只要她看顾好小娃娃,不叫他轻易卷入夺嫡的漩涡中,也不作死去跟小太子争夺那个位置,她的青年生活、中年生活、晚年生活都等于有了极大的保障。
长命百岁,平安康健,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咳咳,这就扯得太远了。
宫权回到叶芳愉手中的同时,年宴的筹备工作也落到了叶芳愉的头上。
她干得心甘情愿极了。
即便是时节入了冬,被里被外两个温度,她也总能在睁开眼后第一时间掀了被子,麻溜滚下床,洗漱拾掇,穿上一身毛绒绒的厚实旗装,用过一些点心后,意气风发地乘着轿辇到处视察。
只是没想到,新年第一天刚过,现实就迎面给了她重重一击——
除夕夜的宫宴上,妃嫔早早离席,回到自己的宫中各自守夜,只留下皇上和宗室里的王爷饮酒作乐,畅谈国事。
随着夜深,乾清宫的丝竹乐声逐渐减弱。
恰在这时,有宫人来报,道是皇上喝多了,想念翊坤宫的解酒汤,请靖贵妃娘娘遣人送去。
叶芳愉也没多想,吩咐小厨房做好后,让玉莹提着食盒同那宫人走上一趟。
谁知这一去,玉莹便没回来。
她是第二日清晨,天还未蒙蒙亮,衣裳不整,头发凌乱地出现在翊坤宫门口的。
叶芳愉直接被杜嬷嬷催促惊醒,一问才知,昨儿乾清宫里根本就没有遣人来翊坤宫传话!
昨儿来传话的那个太监,走到一半,就借口腹痛,要求玉莹自行去乾清宫给皇上送解酒汤,话还未说完就抱着肚子跑远了。
玉莹当时也没多想,左右翊坤宫到乾清宫之间的路她已经走过百八十遍,闭着眼睛都熟得很,她拎着食盒走到乾清宫门口时,宗亲都已经散去,皇上也回了寝殿休息。
看见她来,梁九功还有些诧异,询问她何事。
玉莹说是奉了贵妃娘娘的命令,来给皇上送解酒汤的,梁九功便把人放进去了。
“……皇上,皇上他当时喝多了,许是将奴婢认作了贵妃娘娘,拉着,拉着奴婢的手不肯放……奴婢无法,只能掀了食盒,把碗打破……”
“碗破以后,皇上好像是清醒了一些,问,问奴婢什么事,奴婢还没说完,就被皇上拖到,拖到了龙床上……”
玉莹跪在地上,拢着衣裳,泣不成声。
叶芳愉拥被坐在床上,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心情十分复杂。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玉莹,小姑娘的手腕上还有几道青紫勒痕,看得出来当时皇上用力有多大,而梨花般的芙蓉小脸上,泪迹斑斑,眼睛哭得通红,许是一。夜未睡。
叶芳愉便又叹了一口气,“那,那你和皇上……”
“没有!”玉莹这时候倏地抬起了头来,厉声喊了一句,“皇上,皇上当时喝多了,只把奴婢压在,压,压在龙床上,没,没来得及……便睡着了过去,奴婢当时想走,只皇上抱,抱着奴婢,奴婢实在没法……只能一动不敢动,想着等皇上翻了身,或者松了手,就,就回来……”
“可是皇上一直未动,直到屋外梁公公进来,才,皇上才松开了奴婢……奴婢一。夜未睡,害怕得很,皇上一松手,奴婢就滚下来了。”
“皇上他清醒过来以后,表情,表情十分阴沉……叫,叫奴婢滚……”
再之后,玉莹便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又哭了出来。
叶芳愉有些不忍,掀了被子起身下床,走到她的身边,正想说些什么,忽而又抬头看了看窗外。
杜嬷嬷大约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冲她一点头,表情凝重道:“娘娘,现在是寅时,玉莹是丑时的时候出去的,前后大约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不到三个小时。”
原本后宫已经落钥,若不是梁公公派人送她回来,只怕这个时候,玉莹还在乾清宫待着呢。
叶芳愉抿着唇,“所以,玉莹这事儿……是瞒不下去了?”
杜嬷嬷脸上也难看得很,“只怕是瞒不下去了。”
闻言,玉莹的哭声又大了一些。
叶芳愉:“……”
她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伸手在她肩头拍了两下,安抚道:“没事,没事啊,别哭了。”
杜嬷嬷有些看不下去,拧着眉呵斥玉莹,“你既知天色已晚,皇上又喝多了,为何非要将食盒送进去,不能直接交给梁公公么?”
“乾清宫那么多人,你若是大声呼救,难道皇上还能强压着你不放?”
“说到底,还是你自身的问题……”
“嬷嬷别说了!”叶芳愉忽然开口打断了杜嬷嬷的话。
杜嬷嬷动动嘴唇,到底还是把未出口的话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叶芳愉:“玉莹到底年纪还小,思虑不了这么周全,况且又不是她自愿的,嬷嬷你只说了玉莹的不对,怎么不说说此事都是皇上的过错而引起的呢?”
杜嬷嬷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扑过来捂住她的嘴,“娘娘诶,您说什么呢?”
叶芳愉面前,玉莹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捂着嘴巴,眼眶通红,表情怔怔,不知道要怎么继续哭下去……
叶芳愉:“……”
忘了这里是封建的大清朝,皇权至上。
她心里愈发不爽快了起来。
只不过顾念着杜嬷嬷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想了想,没再多说什么,她眨眨眼睛,示意杜嬷嬷松开自己。
杜嬷嬷小心翼翼地松了手,见她没有继续口出狂言,一颗心这才重新吞咽回了肚子里。
玉莹咬了咬唇,“娘娘……”
叶芳愉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鬓角,“罢了,你先回去休息吧,等你休息好了再说此事。”
瞥见她的手腕,叶芳愉继而补充说道:“休息之前,叫杜嬷嬷给你送罐红花油过去,抹了再睡。”
“奴婢,奴婢睡不着。”玉莹小脸苍白,惶然无措。
叶芳愉:“睡不着也得睡,再者,本宫也需要时间查查到底是何人所为,总之你先休息,等你醒了之后,本宫再带你去见皇上。”
一听还要去见皇上,玉莹的小脸顿时又白了几分。
叶芳愉默默看在眼中,不禁抿了抿唇,想骂人……